<>朱雀街一片死寂。
料峭春寒,黄昏时分竟然刮起了大风。
风刮过树梢,发出“呼呼”的怪叫,仿佛那树梢之癫潜伏着一只巨大的魔兽。
大风拍打着临街店铺的招牌,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枯草断茎被被风刮起,掀在半空,打着璇儿,待风息,又缓缓而落。
几只叫春的猫在屋脊上互相追逐。
它们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撕心裂肺的婴儿的哭喊。
凄厉的猫叫合着狂烈的北风的哀鸣,整个街面,隐隐地透着一诡异。
朱雀街的一个小巷子进去,左拐大约五十来米。
一座青砖的瓦房,不算大,门楣上用青砖雕出“三瑞流芳”四个隶体大字。
门口高挑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赵府”。
这是国舅赵天宝的府邸。
从外面看起来,门庭似乎很是简朴寒素。
青砖碧瓦,门庭低矮,很不起眼。
然而进得大门,里面豁然开朗,池,阁,亭,榭一应俱全。
一身着藏青色披风、头戴褐色风帽的男子将自身的脸藏进衣领。
他低头在老仆的引导下,大步流星地,只顾径直往内闯。
“我们老爷在花厅等您已久了,饭也不曾吃一口,先生何故迟迟不至?”
老仆在前面引路,却一路絮絮叨叨,略带沙哑的声音里,略含一丝丝的不满。
“贵管家有所不知。最近风声近,上头再三叮嘱行事需要十二分谨慎,不得鲁莽操切,原说是要到夜深人静才可出门。”
来人满带歉意地解释道:“狄某揣度着,今日狂风大作,估计路面上行人不多,这才匆匆出门,果然,街面上寂寂无人。如此,某才敢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贵府,这已经是很快了。”
褐色风帽的男子耐心地解释。
赵天宝早已经迎立在门口了,他满脸堆笑,带着几分殷勤之意:“国舅爷,天宝等你很久了……”
“嗨……狄某……赵大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国舅爷哇,朝堂中那位,可是您的亲外甥,狄某岂敢妄自尊大?”
褐色风帽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奉鲁王命四处秘密联络的狄观涛。
“国舅爷说笑了……天宝怎敢夺国舅爷之声威?狄太后乃当今皇上之嫡母,国舅爷乃狄太后之胞兄,您自然是皇上的亲舅舅啦”
赵天宝语带殷勤之意。
他知道自身的身价,也知道姐姐赵丽云如今在宫中的地位。
姐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太妃而已,更重要的是,皇上似乎眼中压根就没有她这个亲生母亲。
孩子,果然是谁养大就跟谁亲。
这口气,赵丽云咽不下,他赵天宝更咽不下。
凭什么狄观澜,可以受到延龄这般高捧?
先是封关内候,这还不够,平南归来,居然还封为异姓王忠王?
而他赵天宝至今还是个六品?这口气,他赵天宝实在咽不下。
虽然,在平日,他赵天宝是笑眯眯的,永远都是对人和和气气的,然后,骨子里,他也是个有尊严的人。
别人笑嘻嘻地喊他“国舅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张望,才知道他们喊的,是狄观涛。
见他张望,那人立马意识到了,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天宝:
“噢……赵大人,您……也是国舅爷,看我,都给忘记了,对不住!不过,提起国舅爷,大家心里就只有狄家二兄弟,没办法啊”
那一刻,他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立马钻进去。
他心里暗暗恨自己无能,也恨自己的姐姐无能,身为亲娘,却面对自己的儿子毫无办法!
换作别人,早已母由子贵,不说册封为皇太后吧,至少也能弄个皇贵太妃吧?
可自己的姐姐呢?
他明白姐姐其实是色厉内荏的,表面上,显得十分精明,处处要强,可是,内心深处,却是十分忠厚的。
所以,她压根就不是狄皇太后的对手。
甚至也不是李皇太妃的对手。
她们俩个一联手,宫中就基本没有姐姐赵丽云说话的份儿。
纵然是皇帝的亲娘,那又怎样?照样地狄、李二人死死地压在底层,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延龄。
即便有机会见,那延龄似乎压根不待见他的亲娘。
其实,说到延龄不待见自己的亲娘,其实这是冤枉了延龄。
他虽然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但打小在深宫之中,见过了太多的残酷,他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没有狄皇太后,没有狄家的扶助,他延龄什么都不是。
何太妃之子郑王祁十二岁,林太妃之子齐王允十岁,秦太妃之子淮王锷九岁。
随意一个王,只要狄太后愿意,她都可以收养为嫡子,可以立为太子,然后随意抓住一个把柄,就可以把自己这个皇帝废掉。
他打当上这个皇帝,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看似大权在握,却处处掣肘。狄皇太后虽然远居深宫,可她的控制却无处不在。
延龄不知道,身边的太监和宫女,究竟有几个不是狄皇太后的眼线?
一次,母亲赵丽云来他的寝宫找自己,很快地就传到狄太后耳朵里。
狄太后闻风而来,她面带春风,却美目含愁,她语重心长地对赵丽云说:“妹妹若是无聊,不妨去找姐姐谈心,姐姐一个人呆着,也乏味得很。延龄年纪小,尚需自我历练,他小小年纪,每日要处理军国大事,咱们身为妇道人家,一旁看着也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不是这自己添堵吗?姐姐知道妹妹是心疼自己的儿子,姐姐不也是吗?毕竟,延龄可是我从几个月大养大的,从身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区别了!”
狄太后一番不软不硬的话,让赵丽云哑口无言,也让她惊惶不已。
果真,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人要真刀真枪地跟自己抢了。
先前弟弟赵天宝几次提醒她,她还不信!
如今,切切实实看到了,那个女人,时刻在提防着她,而且在延龄身边设置了太多的内线,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前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防止延龄对他生身母亲产生亲密感情。
这一切,延龄焉能不知道?他装作不知道而已。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狄太后的表演,又看着自己母亲赵太妃一脸窘迫尴尬的模样,内心有一种隐隐的不忍,却不便说一个字。
他知道狄太后此刻正在严加防守,密切地观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于是他走到赵太妃面前,带着几分冷淡的神情道:“赵太妃,永安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你只许在后宫内走动。你若烦闷了,不妨经常去找太妃们聊聊,或者,也可以找找母后,诉说一下,我这里,只有军国大事。”
延龄说完,唤来唐德:“送赵太妃去春和轩歇息吧,一路劳顿,也累了!”
赵丽云又恨又羞,她猛地一转身,大踏步地跨出永安殿,这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他的眼里,完完全全,没有她这个没有什么权力和地位的亲娘。
他的心里,完完全全,只有狄家,狄观云,狄观澜……
目送赵丽云踉踉跄跄地走出永安殿,延龄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那可是他的亲娘,十月怀胎生下自己的亲娘!
可成长十五年,他从没有什么机会,叫她一声娘。
狄太后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她带着几分歉意看着延龄,她觉得自己是在捍卫一个母亲的权利。
她在做防守,她决不永许,谁人从她手中夺走延龄。
她更害怕的是,有朝一日,皇帝能独立支持了,翅膀硬了,能自己高飞了,将狄家狠狠地甩在一边。
甚至……会废掉她这个皇太后,而另立自己的生身母亲为皇太后?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不寒而栗,为了防患于未燃,她不得不在延龄身边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宫女,太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犯了延龄最大的忌讳!他生平最恨被人控制,被人监视!
延龄虽然表面上不说,依然是面带微笑,然而内心却慢慢升腾起一种抵触之情。
这种抵触之情慢慢地升腾,发酵,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厌恶。
所谓的母爱,在延龄的心中,也慢慢变成一种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的霸道和独断乃至专权。
可他延龄,从走向龙座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下决心,决不允许自己变成任何人手中的傀儡。
不是狄观澜的,更不是她狄太后的,他要做一个盛世明君,而不是像他父亲一样,昏庸懦弱无能。
对外,一味的求和,俯首称臣;对内,任它民生凋敝,国力羸弱,他只顾自己在深宫之中炼丹以求升仙入道。
所幸,他死了,这个摊子若让他再守着,必然垮塌。
还好,他延龄把它接过来了,扛起来了。
但也从此,将自己放置在火架上烤起来了。
嫡母,生母,几个国舅,朝臣,士林魁首,武林元勋,开国元老,重要谋臣,无一能得罪,无一是省油的灯。
他延龄只好小心翼翼,协调多方,忍,稳,准,狠,这是他的算法和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