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连玉怎样的热情，狐、朱二人却总显得有些不自然，或者说，简直是拘谨。与八年前的潇洒风神判若两人。
尤其是狐白温，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苟言笑。
见到连玉的第一眼，他的眼晴是突然一亮，眸子闪过一丝狂喜。
然而，几乎是在一瞬间，他的眸子暗下来了，他斜瞥了一眼面前的**和尚。
八年来，狐白温依旧年轻。依旧是一身白色长衫，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扇骨洒金扇面的白纸扇。
腰上系着浅绿色宫绦上，垂下糸着一块双鱼玉佩，外套一件透明的丝织氅衣。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说话时，依旧蜻蜓点水般平淡不经意，嘴角却浮起一丝诡秘的微笑。
再看朱璧正师父，他仍爱一身青衣，恰如披了一身流翠。整个人仿佛那悬崖壁上的一棵黄山松。
走路依旧快捷，行如一阵风。第一眼见到连玉，朱壁正激动万分，两眼射出两道喜悦之光。
他惊诧地叫起来“玉儿，你怎在此？……”
“咳……”**师父不经意地轻咳了一声。
朱壁正突然止住了，扭头看了**师父一眼，住了口，怔了怔，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惧。
连玉要向他们跪拜，他们却十分慌张地躲开了，口中连连称“折杀，折杀！″连玉更纳闷了，二位师父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了自己如临大敌一般？
为何他们口称“折杀”，弟子见师父，跪拜不是合情合理吗？他们为什么要避之不及？
八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真实职业是什么？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谁？
连玉有些纳闷，再看看**，严然二人的主人一般，发号施令。连玉内心的狐疑也慢慢地膨胀起来，这老和尚让她越看越不懂。
他看似慈祥温和，与世无争，然而突然之间的变脸，连玉却从他眼中看到杀伐之气，那决不是一个内心早己无欲无求的人该有的凶狠眼神。
它甚至带有几分阴鹫之气。
此人恐怕不是山中久遁之辈。
“女施主，我尚有一事不明，方才听你讲，你说你弟弟，至今下落不明。老衲有些纳闷，为何不去寻你弟弟，却为一个家里曾经的丫鬟不惜兴师动众？”
**端详着连玉，他的眼睛变得十分犀利，犀利中带着一种冷静，也透着一丝丝冷酷。
“我弟弟，他是个男儿。古诗里说，十五从军征。一个男儿，这个世界对他是张开臂膀接纳的。走到哪里，都天宽地阔，即便一时婉曲，可自有他横行之时。然而，翠姨，是个女子，她若想行走，处处是障壁。虽则在青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在男人的世界里，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尤物，一个玩物，想扔随时可以扔，说不要，即刻可以不要。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连玉平静地看着**的眼睛，**听了，点点头，眼睛里，有些许赞赏之意。
“是鹰，还是雀，必须让他飞出去，离开低矮的屋檐下。该去哪，想去哪，就立刻去哪。是雀飞不高远，是鹰搏击长空。我虽然对他惦念，也时时常牵挂于他，但我始终相信，终有一天，他是会回来见我的。”
提及弟弟，连玉虽然内心里不免有几分悲伤和不安，然而脸色，却并未带一丝悲戚。她何尝不想去找他？找到他又怎样？把他劝回家？不可能，也不现实。
且自己身为女子，行走在外，孤弱之极。
须是自己强大了，这个世界才不会为难你。
山会开缝让你走。
水会有石让你渡。
明白这个道理，连玉就绝不会以孤弱之身，去跟这个世界对碰。
以卵击石，碎成一地的是自己，而石，安然无恙。
“说得不错，不愧为我……为狐、朱两位先生的徒儿！看样子，二位当年的心血，还有林静安先生的一番心思，皆未白费啊”
**夸耀完了连玉，眼睛微微向左侧斜瞥了狐白温和朱壁正二人，面露赞许之意，狐、朱二人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显出一丝喜色，遂放松下来。
“这二位，几年前，经常上得老衲的小庙来，对弈，谈诗，论画，老衲的寒枯日子，也慢慢有了些生机，这一来二去，也熟识了。七八年前，他们老家闹兵灾，二位就急急忙忙回老家了，前些日子来云州办事，老衲特留他们多住些日子。”
**是何等聪明，他早已看出了连玉对他和狐、朱二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于是慢悠悠地解释。
“要救你翠姨，却也不难。我们只需抓住四个字做文章。”
**还是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口吻说。
“大师，请讲！”连玉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
“皇家体面！”**轻轻吐出四个字来。
“那小皇帝，刚刚登基，他意气风发地要开个新篇章。然而，这先是沪江省科考泄题，好在那梅翰林智勇双全，及时地稳定了局势，然后，借助一个‘拖’字，让事态自然平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连玉暗暗地瞧着**师父的脸，暗想，一个居住在山中无问世事的老和尚，如何对外面的世界了如指掌呢？
“熟料，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按下葫芦，又浮起瓢。一个恩科副主考，死在青楼女子的绣床上。本已沸沸扬扬，假如，这官府再一定调，此事即盖棺论定。你觉得，皇家体面何在？倘若你是小皇帝，是大张旗鼓地宣扬，还是悄无声息地了事？”
**笑眯眯地看着连玉，那神情里，有着一番自得，也似乎有一番幸灾乐祸。
“你觉得，除了你着急上火，还有谁，比你更着急？”**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胜券在握的自信了。
“自然是……梅云笙梅大人？”连玉脱口而出。
“对，你很聪明。边防告急，小皇帝调走了宁阳侯，单把梅翰林留在沪江省，就是要好好历练历练他。如今，出了此等有辱朝廷脸面之事，这梅翰林所要做的，就是如何保持朝廷尊严。怎么保？他们能说，顾云麓是死在青楼女子的绣床么？”
**望着站在一旁的狐白温和朱壁正：“既然不能，你们倒是想想，他们如何，能把这事，给圆过去。他们若想圆了此事，我们就有机会可趁。怕的，反而是，他们如实奏报给小皇帝，那样的话，我们只好束手无策。”
狐白温和朱壁正点头称是：“大师，我们，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们三位，需要兵分三路，需要各个击破。狐白温，你去沪江学署找梅翰林，向他禀明利害；朱壁正，你去找沪江府巡抚，一样，也是要说服胡巡抚，此事不能如实奏报。”
“师父，我也跟狐师父一起去找梅大人。”连玉不能**说完，就抢着说。
“女施主你么？你去动员醉香楼的鸨母和一帮姐妹，去沪江巡抚门前的大鼓鸣鼓申冤。记住，你们闹得越大，越热闹，围观的人越多，便越好！”
“好勒，这个包在我身上。不就是煽动人闹事么？这有何难？”连玉很不以为然。
“非也！这闹事，学问可大着呢。闹得好，舆论争来了；这一闹不好，可能把自己都搭进去，听说，这胡巡抚，从前在广西柳州平乱的时候，当面剖一干匪徒的腹，人家，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所以，又有胡屠夫之名。你，可得当心哪！”
**捋着胡子：“出家人，不能在外招摇过市，所以，老衲就不随你们下山了！”
“师父，我有一事不明，那胡巡抚如此凶残，朝廷非但不惩罚他，反而嘉奖他，让这等残暴之徒来治理斯文重地沪江呢？”
连玉有些不明白，这么一个凶暴之徒，若非要翠姨过堂，那翠姨还能有命么？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治理天下，学问可大着呢。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的，只是一种态度，一种小国寡民的理想政治。这要真落实到实际中来，可是得处心积虑，恩威并施，刚柔相济。”
连玉看着**师父说起治国理政，立即变得滔滔不绝，不由得心生狐疑。
“有人像水，可透视到底，有人似油，滑溜油腻。你口渴想喝水，这水在你口中，必然是甘甜清冽；倘若你炒菜，却仍旧只是放水而不是油，那你这炒出来的菜，便寡淡无味，食之如嚼蜡，所以，皇帝用人，可不能仅凭德行，而是才尽其用。一帮坏人肯定治不了天下，一帮好人同样治理不好天下。要忠臣，更要能臣，循吏。这胡巡抚，便是一位能臣，也是循吏！”
听得**师父长长一篇大论，让连玉此刻相信他再只是一位不关心时事的出家人，已经是不可能了。
但**只是微笑着看她，毫不在意她带着充满疑问的眼神。
似乎，他已经是，预备让她知道，某种真相，却又害怕她的承受力，而以旁击侧敲的方式，来吐露一个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