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用手枕着脑袋,和衣躺在床上,他也实在没劲温书。侧耳听了一下,见连玉的房间寂然无声,暗想,不知道这个小妮子在作甚。
他太了解她那副臭德行,死要面子爱较劲,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在男人面前毫无风情,要是换别的女人,说不定早就找个借口过来找他了,她却偏偏老老实实。
你若对她说:“姑娘,不打扰您了,你好好歇息吧”,她就会随口答道:“也好,您也好生歇息!”。然后……你们之间,就没有然后了。她就会老老实实真的躺下去,就算睡不着,也会老老实实地硬躺着,死憋着。
倒是李游,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妙龄女子,就睡在自己的隔壁,就像小时候,顽皮的小伙伴拿着狗尾草挠自己的脚板心,心痒痒的,即便不真的发生点什么,至少,两人的关系,不可能再想从前那般淡漠吧?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坐起来,谁叫他是个男人呢?不能等女人来找你。
“时辰尚早,要不要去街上溜达溜达?”李游轻轻地敲门,连玉开门时,李游看见桌子上点着蜡烛,书摊开着,原来她并没有休息。
“天色已晚,不去了,明儿还要早起呢!”连玉用眼睛斜瞥了李游一眼,心想,敢情你是成竹在胸么?还是因为上次考秀才,你运气好,险中头名?所以,将李游迎进来后,连玉自顾自地坐下来,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看起来。
李游把脑袋凑过来,一把把书抢夺过来,一看是《孟子》,立即嗤笑一声:“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的。这《孟子》啊,我有经验,可得全靠平日下功夫!”
连玉盯着李游的脸,怪怪地看着,好一阵才慢悠悠地说:“沈公子,你说,两个大男人,趁夜色朦胧跑到街市上去看风景,这给外人看了会是什么感觉?不怕人闲话你有断袖之癖么?”
李游将连玉书合上,带着几分蛮横,说:“古人遇知己,还抵足而眠呢,何惧断袖?别看了,好容易来趟省城,不出去转转,等下一次来,等三年以后了!”
连玉啐了他一口:“呸!呸!呸!,你才等三年以后再来呢。本公子呀,没准此次,鸿运当头,吉星高照,一举夺魁,杀杀你的威风!你不就是考个申州府的秀才头名吗?赶明日,我考个沪江省头名给你瞧瞧!”
李游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并不恼,倒觉得这是小儿女之态:“大话可别说早,到时候自己打脸,我可是懒得动手!走吧,出去转转,没准忽然就真的有了灵感,明日考场,真没准就能成就惊人之语。”
李游连拉带拖地将连玉从卧房拉出来,没注意到门槛,连玉一个趔趄,李游赶紧上前打算扶住她,不曾想连玉一下子扑倒在李游的怀里,两手的手还紧紧握住的一刹那,连玉脸红了,她看着李游,李游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模糊之中,似乎有什么要发生。
但就在此时,连玉忽然松开了李游的手,她努力使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平静下来,然后,冷静地对李游说:“你在楼下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
连玉坐在圆凳子上,有些发呆,想起刚才和李游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实在不是她该有的反应。她的心现在都在跳动不已,倒向李游怀中的一刹那,她看到李游的眼神,流光溢彩,溢满了幸福的醉意,有羞涩,有甜蜜,想必,自己的眼神,在那一刻,也是如此。
但她又横下来心来一想:纵然是一只小猫小狗,若天天在你身边,年深日久了,你会产生很深的感情,她和李游之间会不会也这样?不过是多相处了一会儿,怎能突然就改变了心性?
连玉有些害怕,原来人在孤单久了,一个眼神都能导出满腹的柔情。她不由得暗暗想,不知道大力哥哥此刻在哪?倘若他知道自己和李游混在一起了,不知道他又会如何看待她?将她视作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水性杨花的女人?
然而,过一会儿,另一个“我”站出来驳斥:“凭什么,他可以放弃你?凭什么,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谢轩将你迎娶走,却不拦住你的轿子,不对你说出他的真心话?凭什么,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对你究竟主动做了些什么?我凭什么要去猜别人的心思?凭什么,是我去做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从今往后,我就没肝没肺的,你不说,我就不懂,嘿,就这么办!爽脆,利索,就像个爷们一样,活得风生水起,谁要像个闺中怨妇一样,每日坐在绣房里猜字谜,猜男人的一颦一笑的深意?”
想到这里,连玉顿时又来劲了,她爽爽快快地下楼去,看见了李游正等得心焦:“做什么去了,磨磨唧唧?”
“定定神!”连玉歪头朝着李游诡异一笑。
“定什么神?神神道道的?”李游有些迷惑不解。
“吃了颗定神丹,户外月白风清,月朦胧,鸟朦胧,免得被你给迷惑了去!”连玉也不打算瞒他,大剌剌地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嗤,月白风清出狐妖,还不知道谁魅惑谁呢?不过,就你?我哪里需要什么定神丹?你一开口,我就仙气护体,自带金刚罩。”李游看着连玉,听着她那番话,心里就来气,忍不住一开口,半把银针就齐刷刷地向连玉飞来,好在,连玉已经见怪不怪了!
连玉心想,这就好,至少两人的关系,又倒回退来了,恢复原状,至少自己可以又无所顾忌了。她很不习惯和一个男人的关系突然变得亲密起来,像被什么黏住,不自由,也不自在。
老实说,连玉很喜欢自己身上这一身男装,这翠蓝竹布衫,是父亲留下来的,虽是旧了些,但穿在身上,温和绵软,顿时感觉浑身都自如,仿佛父亲的灵魂护体。而环视四周,路旁,没有异样的眼睛盯着她看。连玉手握一把墨竹折扇——竹纸糊的,父亲自己画的墨竹,还题有诗,踱着方步。连玉很享受这样的状态,像男人一样,和李游走在大街上,自由散漫,心无记挂。
这是一条宽阔的巷子,但人似乎并不多,一排排商铺,门口挂着大红灯笼,这种景象在李游有一种熟稔的温情,让他想起“仁济堂”门口的大灯笼。父亲想必在柜台前核查一点的账目,或者,也会心神不宁地坐下来,泡上一壶铁观音,定定心神。他肯定在担心自己的考试,也不知道自己此番考试,能否得中?父亲小时候,因家贫,祖父无能力供他上私塾,他只好去药铺当学徒,后来,慢慢地存了些家底,就自己开了李胜记医馆。
商人在社会中低位是很低下的,居“上九流”之末——即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所以,在云州城,即使落魄如连云开,也比父亲的地位要高出五个等级来,起码,他可以穿长衫,进县衙,站着跟县太爷说话,不必下跪。所以父亲一辈子念念不忘的,是要李游念书,考取功名,不一定要大富大贵,但是,须要培育出一脉斯文来,否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李游考秀才,与其说是因为父亲的期望,倒不如说是被谢轩激将出来的勇气和毅力,一个各方面都比你优秀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将你心爱的女人,从你面前娶走,大张旗鼓地经过你的家门,这种刺激,李游一辈子都忘记不了,都是男人啊,凭什么人家就可以那样风光地公然迎娶,而自己,却像一只地老鼠一般,避到幽静的地方去?
连玉也满腹心事,她想的却是弟弟连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方?他说,此生不混出人样,绝不会再回云州城。那夜,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连她这个姐姐都没惊醒,也没有告别,走得寂寂无声。连玉想,待他回来,将这个功名给他,自己这辈子,也就安然了,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父了。
两人虽是并排走,却互相不说话,各怀心事,慢慢地就走到了街的尽头。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连玉的肩膀,低声问:“公子,可是参加考试的?”
连玉见那人一身夜行衣打扮,头发分披在脸庞的两侧,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嘴巴,很是诧异,答道:“正是!”
那人又低声说:“公子,我这里有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连玉很奇怪:“什么是‘货’?”
那人也不答话,似乎觉得连玉的问话有些蠢,但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他只能跟连玉他们打哑谜:“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这里就是什么‘货’!
一旁的李游到底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善于察言观色,倒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低声地试探:“你说的,可是明天的考题?”
那人点点头,并压低声音,伸出两个手指:“这位公子是个明白人。今日是最后一天,所以,我给公子优惠,20两银子。”
连玉正要开口,李游抢先问道:“你平日卖多少两银子?”
那人摇摇头,不肯透露:“公子见谅,这是机密,恕不能告以实情!公子你要便要,不要,我还可以找别人!我是看两位公子相貌堂堂,与其给那些猥琐之辈,不如给两位公子,日后若能高中,也是沪江百姓之福!”
连玉警惕地问:“你是何人?你果然只是一个做‘做生意的’的?”
那黑衣人有些不耐烦了:“公子,您要就要,不要,我得走了,不要妨碍我做事,兄弟吃了这碗饭,就只好干到底了!”
李游一模口袋,口袋空空如也,只好答道:“实在抱歉,出门仓促,未带银子,能否容我回客栈去取?”
“李游……你!”连玉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她万万不曾料到李游居然打算购买考题,这不是作弊吗?她原以为自己一直看错了李游,误会了他一直以来的好意而正懊悔不已,不曾今日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原来他仍然还是那个狡诈的惟利是图之徒。
那黑衣人充满警惕地看了连玉一眼,又环视四周,见四周无人,于是急促地对李游说:“你早去早回,我且在周围转转,半个时辰之后,你在此地等我!”
李游似乎很迫不及待:“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那黑衣人似乎仍然不放心,继续叮嘱李游:“切记,不可走露风声!兄弟我吃这碗饭也不容易,你若不要,就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节外生枝,且给弟兄一条活路。如若你胆敢走露风声,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探清楚你们的底细,若泄露出去,别怪弟兄我翻脸无情,咱俩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李游微微一笑:“你放心吧,巧得很,我家就是做生意的。生意场上的规矩,我懂,买卖不在人情在嘛!不会断了您的活路的!”
连玉跟李游一起慢慢往客栈赶,连玉气呼呼地问:“李游,我真是错看了你,你果然是这种惟利是图的小人!你居然敢买考题?如若事情败露,那可是满门抄斩的!”
李游冲着连玉诡异一笑:“彼此彼此哇!你女扮男妆参加考试,你就不怕满门抄斩了?欺君之罪,株连九族,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玉听了李游的辩驳,急眼了:“可我是凭本事考试,你呢?却是作弊,提前知道考题,对沪江几千秀才不公平!人所不耻!”
李游倒是不慌不忙:“连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父亲连考三十年,却始终考不过?果真是你父亲运气不好?或者是学识不够?”
连玉摇摇头:“那是连家风水不好呗!”
李游鼻子哼了一下:“令尊才学过人,而数十年考试,却屡屡不得中,这其中,必定有蹊跷!看刚才那人的行径,可知这乡试并不清白,猫腻大着呢!”
连玉正要发话,却见李游悄悄凑进连玉:“小心,有人跟踪!我们刚才走的时候,经过街角,那街角有一滩水,我无意看到那水面上,有人影晃动,显然是,有人在身后一直跟踪我们!而这人,绝对是有备而来,而不仅仅是巧遇我们。”
连玉睁大眼睛,她仔细想了一会,悄声对李游说“你是说,那卖考题之人,绝非是善类?也绝非是卖考题赚钱,而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游点点头:“暂时还不能判定此人到底是不是善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此人绝非单纯的卖考题者!”
连玉低下头,默不作声,想起父亲一连考了十几年,原来,他真的太天真,这世界上的事,有多少是他老人家所不知道的?他一直将考试不利,归咎于自己没有读透圣人之书,曲解了圣意,所以,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诵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来暑往,笔耕不缀。
回到客栈,李游和连玉特意坐在喧哗的人群之中准备商议对策,可是,当他们无意抬头望向门外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个黑衣人,正在街对面晃悠,原来他一直跟着自己。
他们突然一阵心悸,知道此人定然是来者不善,这人显然是已经盯上他们俩很久了。这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只为赚点钱的投机者,他显然有更大的阴谋!
怎么办?李游和连玉对看了一眼,李游快速上楼,翻开包袱,取出两锭银子,正好二十两,父亲来时,特意为他多预备了些银两,将这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只要李游认真去考,无论花多少钱,他沈三立都心甘情愿。
李游对连玉说:“被此人盯上,无论我们买与不买考题,显然,已经落入别人的口实,‘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如今,不得不买了,等买了再来细想对策!如果我们得罪了他,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付我们!这很可能,是一个有邪恶组织!”
连玉点点头,原来她只知道江湖险恶,没想到,这科举之途,也充满了险恶与阴谋。父亲老实了一辈子,他岂能想到,世间还有如此龌龊黑暗的阴谋?
那黑衣人示意李游和连玉走到街道一角僻静之处交易。那人拿出信封交与李游,李游将一缎面的缠枝花纹样的袋子塞给了黑衣人,黑衣人轻轻地掂量一番,松开袋口,看看了看,确定是20两,然而,匆匆而去。
李游与连玉二人凑在烛光前,将那信封撕开,见一白色的巴掌宽的纸条,折叠成三叠,待李游将那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楷书写着“论民贵君轻”,考题取自《孟子》。
连玉大惊失色,这真的是明日的考题?她不禁想又有多少人,得到这个考题?他们也是今天得到的,还是几天前就得到了?这些人可真是胆大包天啊?查出来,可是灭门九族的,怎么办?连玉附在李游耳边,悄悄告知他她的计谋,李游一听,若有所失,也只有如此这般了!
半夜里,连玉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李游也是独苗一根,是他爹的宝贝儿子,这事凶多吉少,假如由李游去做,万一捅破了天,李游可是死罪,即便不是死罪,也是活罪难逃。管它是刀山火海,不如自己去闯它一闯,反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到过鬼门关了,几次都死里逃生,大约,阎王爷不要收留她。打定了主意,连玉反倒安然,她倒在床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