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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跪倒在门前的一大帮人。胡飞闷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顿了顿,有些了悟,便冷笑一声:“一定是你们大少爷派你们来的吧?怎么?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那老仆颤悠悠地抬着头,老泪纵横:“二少爷……您这么说,老奴越发没脸见人了!我们都是从前侍候了老爷多年的人,也有跟在姨奶奶身边的,自打您离了胡家,我们便吃尽了苦头……大少爷把我们赶到庄上不说,年纪小的孩子们,但凡模样儿齐整些的,有力气的,都被拉到人市上卖了……我们一把年纪,还要骨肉分离……这都是报应!二少爷,老奴对不起你啊!”
他放声大哭起来,后面那些人闻言,也哭得很伤心。其中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妇人,艰难地手脚并用,爬到门前的台阶下,小心抬头望一眼胡飞,含泪道:“小飞哥……当日是奶娘对不住你……”
胡飞吃了一惊,忙将她扶起来。拿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污迹,脸色也有些发白:“奶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回你儿子家去了么?!”
从跪倒的人群里挤出一个后生,缩头缩脑地弯腰走过来,小声道:“大少爷生气了,把我们租的地都收了回去,全家人实在找不到别的营生……”
胡飞这才想起来,他的奶娘,其实原本是胡家庄上的佃农,并不是家生奴仆出身。他原本也恨过奶娘在他母子遭逢大难时袖手旁观,却没想到连娘也没能逃过兄长的魔爪。
他苦笑道:“我如今却没法为奶娘做什么了……奶娘若有体己,便买两亩薄田度日吧,我想这应该不成问题吧?”佃农不是家生子,就算没了田地,或是租别家的地,或是做小生意,都不成问题,他记得奶娘家境并不算太差。
奶娘却伤心地哭起来:“我的小飞哥,难为你到如今还想着奶娘,可是……”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我们一家四口,连我儿子媳妇和孙子……如今都卖进胡家了……”她儿子小声补上一句:“实在是没法子,我爹生前治病欠了很多银子……”
胡飞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轻轻松开扶住奶娘的手,淡淡地道:“既然奶娘一家都有了营生,还来找我做什么?实话说,若是你们没卖进胡家。我兴许还能给兄弟夫妻俩找个差事,但如今……我对你们一点用处都没有!”
奶娘满面羞愧地伏在儿子怀里哭,她儿子也一脸难色,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先前那老仆便道:“二少爷,是大少爷命人将我们找回来,说是……要我们求您离开京城……别在京城里做生意了……他说我们是几十年的老人,您又一向敬重我们……所以要借我们这帮人的老脸……”他顿了顿,便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而胡飞那边,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碍着他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过是收些寻常脂粉首饰转手卖出去,赚的银子跟他没法比!他连这样也容不得么?他当自己是什么?满京城里做这一行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他何必跟我一个人作对?!”骂完了,他看向那老仆,又望了望奶娘,似乎很是失望:“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他对你们这般刻薄,你们为什么还要……难道我爹娘生前对你们的好处,你们都忘了?果然……人走茶凉,就算是家生奴仆,也没有一辈子忠于主人的道理……”
“二少爷!”那老仆抬起袖子掩面,伏身哭道,“老奴何尝不知道忠主的道理?当日原是我们猪油蒙了心!后来也知道后悔了……原本想着。就算下半辈子在庄上过清苦日子,也就认了,这原是我们的报应。可谁成想大少爷还不肯放过我们……他说,若我们不能求得您答应离京,便要将我们全数卖到瓦剌和清国去!我们几个年纪大了,已经熬不了多久,早死早投胎,便也罢了,可孩子们还年轻,叫他们背井离乡的,把命送在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叫我们如何忍心?只得厚着脸皮来求您……”
胡飞咬咬牙,扭过头去:“我已经一让再让,他也未免太过分了!我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正想做点事业,若是这一走,全部根基便毁于一旦!你们还是回去吧。我爹娘在时,你们在胡家位高权重,又受了他们恩典,私底下没少得过好处,可我爹当日死得不明不白,有谁替他问过一句?!娘和我当日被赶出来时,有谁帮我们说过一句好话?我娘想要收拾些衣裳首饰,你们有谁应了她一声?她死得那般凄凉,你们有谁来拜祭过她,上过一柱香?!你们为了自家私利,对我们母子绝情至此,如今又要为了私利,想要逼我走么?休想!”
他转身踏入门坎。双手大力将门合上,又上了闩,便沉着脸回自己的小院去了。春瑛与魏婆对视一眼,犹豫着该怎么办。
门外传来哽咽的哭声,渐渐地大起来,又有人拍门板的声音:“小飞哥,小飞哥……就当看在我奶大了你的情份上……你可怜可怜你兄弟吧……他才满十八岁,怎能到那种野蛮人的地方去吃苦?你自小便又聪明又能干,就算离了京城,也能过得很好……”
“二少爷,都是我们的错,可孩子无辜,求您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你还记得小时候么?我们还在一起玩过来着……我给你做过一个漂亮的陀螺……”
“二少爷,我是茶房的老于,您最爱喝我泡的茶了……”
“二少爷,求你了,大少爷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家的铺子也被他逼得快要关门了,可怜我闺女才满月……”这是阿繁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响亮的婴儿嚎哭。
春瑛皱了皱眉,怎么连阿繁也牵涉在里头了?她明明已经嫁了人,不再是胡家的家生子了呀?她走近胡飞身边,小声问:“你大哥这回似乎学乖了?不逼你。改逼跟你亲近的人?”
胡飞冷笑:“他们也算是跟我亲近的人?!”瞥了一眼门外,索性堵住耳朵:“别管他们!等他们累了,自然就会走了。我倒要叫他们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春瑛心知胡飞定是想起了从前受到的委屈与伤痛,也不好劝他什么,只得叫他多宽心。胡飞哼哼两声,便看起了帐本,仿佛听不到门外的扰攘似的。
但有些声音不是他不想听,便听不见的。那一帮旧仆堵在门前,无论谁出门都要扑上来哭求一番。胡飞想要出门做生意都不成了,连慕名上门来的客人,也都被这番景象吓跑。魏公魏婆的日常生活也受了影响,不得不紧闭前门,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他们住的这座宅子,平时使用的只有前院,大宅后头倒还有个后门。魏婆只能从那后门进出,买些米菜油盐,方才没断了炊。但她在街上转了一圈,便听回来不少小道消息。胡家旧仆日夜在她家门前哭闹的事,似乎已经传出去了。
有人说那是胡飞的穷亲戚前来投靠,胡飞却不肯接待;有人说那是上门讨债的,才出口便被人驳回去了;有人说是胡飞在外头不小心打伤打死了人,苦主上门要说法的;最靠谱的一个猜测,便是胡飞从前富贵时的旧仆,听说他发了财,便上门来投靠,胡飞却不肯收留。
还有个街坊劝魏婆:“您老回去劝小飞哥几句吧,收留几个人有什么难的?管两顿饭,便打发他们出去找活!别挡在门外了,这天虽暖和,夜里的风却冷,他们这一群人,老的老,弱的弱,还有女人和孩子,听说还有个刚满月的?可怜见的,别冻病了才好!要为自己积德呀!”
魏婆回来把话一说,春瑛的脸色都变了。她这几天被堵得没法回家,心情本就不好,照街坊们的说法,胡飞的名声都毁得差不多了!这些人的确可怜,可谁也没让他们跪在门前几天不走呀?这不是苦肉计吗?太过分了,这里头的老人孩子要是真的生了病,是不是要算到胡飞头上?!也许还要拉上魏公魏婆和她?!
她气冲冲地去找胡飞:“不能再这样放任不管了!再怎么说,魏公魏婆可没对不起他们,现在却害得魏婆在外头听人闲话!”
胡飞沉下脸。起身走出去,拉开院门,原本摊坐在墙跟有气无力地“哭喊”着的人们立刻翻身起来,重新跪倒在台阶下,为首的已换了个人,原本的老仆早已累得只能在一旁哼哼了。
那人哭道:“二少爷,求您可怜可怜我们……”
“是不是我答应了,你们就能得许多赏钱?!”胡飞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见他发呆,又追问一句,“你们的大少爷就没许给你们什么好处?!”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小的们不敢强求……只望主人家莫把我们卖到外国去……”
胡飞冷笑一声:“不论是清国还是瓦喇,朝廷都是禁止民间私下通商的,除了三家皇商,再没人能掺一脚进去。胡家几时得了这个恩典?若没有,大少爷把你们卖过去,就不怕被人参个里通外国?到时候抄家灭族都是他的事,可别连累了我!”
那人呆了呆,吱吱唔唔地不知该说什么,胡飞又嘲讽地道:“我原本想着你们都是侍候了我爹娘几十年的老人了,给你们一点脸面,才不好当面拆穿。想不到,不把话说明白都不行!还不快给我走?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顾往日情份!”
那人羞愧得伏下身去,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也不知道是谁,幽幽说了句:“就算不是清国瓦喇,谁知道是哪个穷山沟……”
胡飞哼了一声:“那不与我相干!”他正要抽身回转,阿繁却猛地扑上来拉住他道:“二少爷!求您了!就算您不念往日情份,难道连墨涵您都不管了么?!”
胡飞迅速转身盯住她:“这跟墨涵有什么关系?他早已卖到刘大人府上了!”
阿繁咬咬唇,哭着道:“大少爷见我们在这里哭了两三天都不成,便叫墨涵的父母到刘大人家里,要把他赎回来……还说宁可亏银子,也要把他弄回来打死!大少爷好象很生墨涵的气,一再骂他是兔崽子……”
胡飞脸色一变,心知是上回刘御史告状之事泄了密,虽不知道兄长是如何知道的,但墨涵却非保不可。他记得当初墨涵提过,刘家与他签的是死契,而且刘家清贫,本就没几个仆人,刘大人极喜墨涵机灵,想必不会轻易答应……
阿繁见胡飞迟迟不回答,心里着急,瞥见春瑛就站在旁边,也顾不得许多,抢过去抓住春瑛的手臂,哀求道:“好妹子,求你帮我们说说话吧,你说一句,比我们说一百句都强!”
春瑛正为难呢,她虽觉得他们可怜,可是他们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些,尤其是在夸大了将会受到的伤害之后。胡飞奋斗到今天可不容易,一离开,所有人脉关系就全部化为乌有了,再说,他都已经买了房子……
那老仆挣扎着起身,嘶哑着声音朝春瑛道:“好姑娘,大家都是一样的家生子,你当知道我们的苦处……求你帮着说几句吧,老头子给你磕头了!”说罢便推开上来扶他的人,径自往地上磕起头来。
春瑛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他:“别!老人家,您别磕呀,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胡飞却上前一把将她打开,紧握住老仆的双腕:“你怎么会知道……她也是家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