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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牵手 第八章 背井离乡(上)(1 / 1)

第八章背井离乡

wenhuageming的火焰烧了两年后,到了六八年八月底,各大中专院校的学生陆续返回校园,嘉聪、嘉敏姐妹俩在同一日收到返校的通知。振华叮咛俩女儿,返校后千万不要胡闹打什么鸡血。近来在大学校园里竟然时麾起打鸡血,说打鸡血能强壮身体,不知是谁首创的。“别愚昧到相信这种歪门邪道。”振华强调。

学生们返回校园后没多久,已过了毕业年限的六六届、六七届毕业生先后开始了毕业分配,分配的指导原则是家庭出身和个人表现,学校电台整天播放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之类的歌曲。打发走了六六届、六七届后,轮到了六八届,白嘉聪被分配到西北一矿务局。因西北寒冷,除了被褥外还带了两大箱衣服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坐火车北上,二十天后来信说,矿务局劳工科的科长是五十年代中期毕业的大学生,恰好是东洲人,老乡相见三分亲,下矿井没几天就被调到矿山子弟学校当数学老师,比在井下舒服多了。见信振华放心了,而小寒立马上街买了红茶邮寄给嘉聪,叫她送给科长以表谢意。

当年暑假嘉聪回家探亲,身后跟着一年轻人,嘉聪介绍是同班同学叫班德明,上海人。嗬,姓班,振华与小寒交换一下眼色。嘉聪说他分配到东北一矿务局,在培训下井技能时,他向领导反映女朋友在西北一矿务局,由于所有的矿务局全是一个系统,那位领导还真通情达理,给上级打报告让班德明转到了嘉聪所在的矿务局,同样靠着那位科长老乡的关系,只下井了两个月便也到子弟学校当英语老师。两个月的英语课只教会学生用英语说、写、唱歌曲(东方红)。校领导非常高兴,表扬班德明教得好。振华、小寒不由地发笑,气氛顿时轻松了。

虽然恼怒聪聪老是突然袭击,但来的就是客,振华热情地款待班德明,给女儿撑足了面子。班德明待了一礼拜后回上海去了,振华才问起准女婿的家庭状况。嘉聪回答家庭成份是工商业兼地主,可能怕父亲不满意又紧接一句“咱们家也不怎样,半斤对八两,黑跟黑”,振华说“爸并不在意家庭成份,但要做我的女婿,总得了解一下。”小寒问家里日子过得如何?嘉聪说三年大困难时期,为了让孩子吃饱,他爷爷、他父亲把所有家底全拿出来花在吃上,现在已经坐吃山空了。四八年时,他爷爷听从一位朋友的建议,把纱厂的大半资金转移到香港,让叔叔上香港投资房地产,他叔叔经营得还不错,常寄港币回来孝敬他爷爷,六五年秋把爷爷接到香港去了,但逢年过节还是有寄点钱回来。靠着叔叔的接济,日子还过得去,他也是没吃助学金的。他说家里无须他负担,但他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赶上末班车,是六五级大学生,他每月寄十元钱回家表忠心。听到末句话,振华放心了,有孝心的人品行不会差,遂说:“除了爸妈生日外别再寄钱回来,奶奶在的话肯定会讲就四十来元钱够买几根葱?你们也要积蓄一点钱以备万一。”

“不,他寄十元,我也要寄十元,大家平等。”

振华拍了拍闺女肩膀笑了笑,心里很欣慰。

假期结束,嘉聪返回西北,随身带了两大旅行袋,里面装的全是大米。小寒对振华说,要不要每个月由火车托运一点大米去,振华摇摇头,“别人能过,她也能过。”

振华认为无论在感情上或在工作上,大女儿还算比较顺。感情上是同班同学,脾气、个性彼此了解,又有共同的语言;工作嘛虽然专业不对口,但现在还讲什么对口不对口,大学生的出路是到基层,到工厂,到农村。最受大学生青睐的是到工厂当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除了当工人,就是当教师和农民,其中为农者往往是上头认为家庭出身或社会关系最黑的学生。相比工农,振华觉得当教师好,尽管教师社会地位低下。振华希望二女儿也有姐姐的好运气,因为六九届的嘉敏也马上面临所谓“毕业”分配了,可偏偏在分配时出了状况。

学生无书可念,吃饭睡觉外就是学习毛泽东著作,学着学着,正是青春年华的男女生谈起了恋爱。嘉敏的男朋友叫江涛,是同届数学系的学生也是东洲人。其父亲是火车司机,江涛本身是**预备党员,属于根正苗红的学生。分配时江涛被分配去一所军工保密单位,但须与嘉敏分手,江涛拒绝,结果推迟分配。嘉敏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振华爱莫能助,小寒则寄去一段话:再长的路都有尽头,千万不要回头。再沮丧的心都有希望,千万不要绝望。

嘉敏和许多同学一道被分配到一处部队农场务农接受再教育,三个月后,江涛去了另一处部队农场。所幸的是一年后再分配时,俩人竟然分配到一块,一个叫江川的小县。嘉敏分到县城的饼干厂当工人,而江涛再下到一县属农场务农,虽不在一处,但同在一个县,一个月至少可见一两回,二人高兴不已,这是后话,以后再述。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振华在为女儿及其男朋友之事发愁之时,自个也面临一场考验,他被下放到山区,连户口都要迁走,也许永远回不来了。更糟糕的是按规定,夫妻中一方下放,另一方也须随同。想到连累了小寒,而且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振华胸口像注了铅似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振华眉头拧成一团。

小寒心里哪能好受,但对着丈夫一张痛苦的脸,还得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

“夫妻嘛,本就该甘苦与共,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一位美国哲学家说:幸福是用钱买不到的,它是蕴藏在男女间内心深处的一种珍贵的感情,这种感情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感受得到,它与金钱及权势并无必然的联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跟着你到穷乡僻壤,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就感到幸福。家里有泉妹照看,男男也是大姑娘了,能帮着照顾外婆和弟弟。”

小寒嘴里说着宽心的话,暗地里却哭了一场,她担心自己受不了农村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农耕生活。可担心也罢,不情愿也罢,反正得走,俩人对泉妹和晚月这样说,“人人都得轮流下去种田,一年就回来。”再过半个月就得离开了,夫妻俩打起精神整理须带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此时却出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男男报名上山下乡。

学校停课闹革命,一年一年又一年,教室空着养蚊子。学生一直在校也不是个事,首先把大中专院校的学生打发出校门,到了六九年下半年,凡是文革前大中专院校的学生全分配了出去,好歹有了一份工资保障自己的生活。而那些来不及跨进大中专门坎的中学生则一无所有,高中三届,初中三届,共有千百万之多,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已二十来岁,最小的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也已十六七岁,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也令人头痛,如何按排这些少男少女呢?出路是去农村锻炼身心。所有的报纸广播全在宣传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所为,战天斗地其乐无穷。全国大大小小城镇掀起轰轰烈烈上山下乡的浪潮,除了极少数有门路的赶紧把子女送去参军外,凡是六六届到六八届的高初中毕业生都得上山下乡去。当然政策也有人性,规定一家一户可留一位上山下乡对象,很多家庭让儿子去留下闺女,闺女当然比儿子让父母不放心。

小寒的女儿林若男是六七届高中毕业生,按照政策可以留城。小寒同振华结婚后,户口迁到白家,而女儿若男仍与晚月在一本户口薄上,即使算是白家的孩子,其下面两位弟弟嘉豪和嘉杰尚是小学生,按照规定若男同样可以留城。因跟自家没有厉害关系,故振华、小寒也未在意,直到居委会送来大红花,俩人吓一跳,才知道若男瞒着他们报了名并迁了户口。小寒赶紧拿出户口薄一看脸色发青,指着女儿嘴唇哆嗦说不上话。若男性格随和,从未跟长辈、姐姐、弟弟们发过脾气,很会忍让,家人包括白修瑞都很疼爱她,振华说她脾气这么温顺像谁呢?晚月、小寒心里有数,若男性格随亲娘小雪。可如今却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不呜则已,一呜惊人。晚月、振华齐声责备若男太不像话,这么大的事也不和父母商量一下。若男争辩说只有上山下乡才有被招工的机会,待在家里没有前途。振华提高嗓门说政策会变的,也许过两年就会有机会,你以为上山下乡好玩?多少父母找各种理由不让孩子走,有的甚至托关系开了肝炎、心脏病等医院诊断书,你倒好,主动撞上去,你想气死妈妈、气死外婆?若男撅起小嘴嘟哝说户口已迁了。小寒怒冲冲说迁了也不行,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爸爸、妈妈就要下去了,留你在家照顾外婆和弟弟。

这当儿月娇也急匆匆起来,她也是为若男上山下乡之事而来。

“你这孩子,平时挺机灵,怎么节骨眼上糊涂了呢?别人巴不得不要去,你倒抡着要去,你以为是去玩?是种田去,风吹雨淋,六月大夏在田里一天就要脱掉一层皮的。女孩子家更让人不放心,健雄和健玉只能留一个,我留下健玉。”

“又不是没下乡劳动过,就是累一点呗。”若男晃着身子说。

振华来气了:“你还有理,下乡劳动能跟这比吗?那只是一个礼拜,而这不知道要多少礼拜。学校组织学生下乡秋收只是一种锻炼,这要实打实挣工分,城里的学生怎比得上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农村户口要转成城里户口很难很难,你太鲁莽了。”

若男打小到大,振华对她是百依百顺,小寒讲他太溺爱了,他说长得又俊,脾气又好,谁不疼爱?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不然一块烧饼就被人骗走了,这是我妈常说的。此次仍头一回被振华呵斥,男男的丹凤眼中泪花隐隐。

“你们俩赶快去对居委会讲,男男未经过你们同意,不能算数。”月娇说。

“我去派出所一趟,跟户籍警说一说把户口放回去。”

晚月从小寒手中取过户口薄。她已七十八岁高龄了,在同女儿、女婿一块居住前,若男常到兴化街过夜跟她作伴,慧芬非常赞赏男男这品行,晚月对若男的疼爱不亚于小寒。

“妈,我去。”

“我去比较好,老太太说话方便。”

“我也去”月娇说。

望着二老的背影,小寒指着女儿:“你干的好事,两位外婆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奔走。”

若男咬着嘴唇,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覆水难收,一切全无法挽回了,小寒好几天不给女儿好脸色。为了消除家人的顾虑,若男搬来救兵,一位高个子,浓眉大眼的小伙子。

“这是我同学文建国,比我高一届,跟我同一知青点。”

“外婆好,叔叔好,阿姨好,我会照顾若男的,你们请放心。阿姨,你不认得我哪?我是石头,你见过我。”

“石头?”小寒记起来,文铁柱的儿子,难怪有点面熟,块头,长相随他娘,说话已没了山东口音。

“哦,是石头啊,长得这么高了,文局长答应你去上山下乡?”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我那位阿姨巴不得我走。我爹也要去五七干校了,什么干校,也是去劳动改造,养猪啊,种田啊。阿姨,我和若男去的知青点全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彼此间会互相关照的,你们放心。”

不放心又改变不了事实,小寒一个头两个大。时间紧迫,只能压住火给女儿打点行李,生怕漏掉什么,把需要带的包括手电筒、药品一件一件先列在纸上,然后对照着打点。若男当然明白母亲对她的爱,她想像往日一样搂着母亲嗲声撒娇,可母亲摆着一张臭脸冷冰冰地瞪着,她可怜巴巴地瞅着,心想难道自己真错了?

十一月初,东洲市的知识青年开始奔赴山区农村,战天斗地炼红心。十一月在北方雪花已飘飘飞舞,而在南方依然天高气爽秋意正浓。与明媚秋光相衬的不是欢歌笑语,而是爹娘奶奶走相送,千叮咛来万嘱咐。若男是第三批走,振华、小寒送到火车站,出门时,晚月、月娇先抹了一阵泪水,到了火车站,只见候车厅外的广场上彩旗飘飘、锣鼓喧天,而站台上送行的亲人泪水汪汪,一脸担忧。石头从车厢下来笑盈盈打招呼,小寒问:“你自己一个人来?”“我姐姐送我来,她先走了,还要上班。”没娘的孩子可怜,小寒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姐姐担心。”振华说若男是女孩子,头一回出门,一路上拜托你照顾一下。“我会的,叔叔、阿姨请放心。把被子给我,我提上去。”

站台上所有的父母都在叮咛着自己的孩子,言语全是一个样:注意身体,多穿衣服,钱要收好,跟同学须互相关照等等。这是一趟知青专列,车站广播催促知青们上车,小寒拉着女儿的手,泪珠滚了下来。临别之际,若男难过了,抱着母亲哭了起来,她有点后悔了,可悔之已晚。

随着汽笛的凄叫声,车头低吼着,车厢摇摇晃晃向前走,站台上一片哭泣声,小寒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泪水。振华无言地轻拍着她的肩,他很理解小寒此刻心情,明理走了后,女儿就是小寒的精神支柱,她要好生抚养直到女儿大学毕业。而他无论是否跟小寒成为一家人,他也是这样打算的。可现实……却以如此方式使母女离别,叫当妈的怎不牵肠挂肚,怎不揪心?

两天后的下午,振华、小寒也走了,晚月没有像若男离别时伤心掉泪,反而叮咛女儿、女婿别惦着她,她身子骨还行,会照顾好自己。难道晚月老糊涂了?女儿可比若男亲。其实晚月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她知道女儿心中很苦,一颗心分成几瓣,一瓣牵挂上山下乡的男男,一瓣牵挂留守在家的老小,还有一瓣则牵挂着新加坡的儿子,她佯装淡定以减轻女儿的心头负担。她站在门口目送着女儿、女婿出了弄口才转身回房,坐下长吁一口,自己已是古稀之年,若有一天主突然召她去的话,连见女儿一面都不能。还有在美国的儿子今生今世是不可能相见了,大哥也许已不在人世,想到这些,经过惊涛骇浪的她也难免感到凄凉,愁绪万千,万千愁绪啊。这时,耳边听到泉妹的声音,她赶紧咽口唾沫压下辛酸。

泉妹端着一杯牛奶进来,晚月上了岁数后,小寒便买了奶粉,要母亲冲着喝,说年纪大了需补钙,可晚月常忘记。搬过来同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后,小寒交待泉妹每天下午冲一杯奶粉给晚月喝,泉妹从未忘记过。她把牛奶放在小圆桌上,扫一眼开口道:

“外婆,心放宽一点,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的,需要什么,就对我讲。”

“全是你在照顾我,多谢了。小寒不在,你要更辛苦了。”

“外婆,别讲这些见外话,你老健健康康就是福,这个家现在要靠你撑着,你见多识广,你管动口,我负责动脚动手。把牛奶喝了嘛,冷了有膻味,还有今天比昨天冷一点,你要添件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晚月点点头,听话地端起牛奶勉强自己喝下,随遇而安吧。

此时,振华、小寒已坐在火车上,气笛响起,火车出站了。听着哐嚓哐嚓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望着窗外后退的房屋、树木、田园,牵挂与惶然纠结着,小寒潸然泪下。靠外座位上坐着的振华却神色平静,风浪见多了,遇事不惊。他认为无论多少挫折,都要给自己一个希望,凡事要看到不幸中的万幸。比如此回下放按规定子女也得随行,幸好有一位高龄的丈母娘需要照顾,俩儿子才得以留下,跟那些拖儿带女的相比,他算是幸运了。遇到苦难时,需跟更不幸的人相比,才不至于消沉颓废,保持平和向上的心境。他没有去抚慰妻子,现实就是如此,她必须学会坚强,才能挺过今后艰苦的日子。他只轻声说:“向前看,天无绝人之路。”

在哐嚓哐嚓声中坐了一宿,夫妻俩于翌日八点多下了火车,振华找了一家旅馆让小寒休息一下,下午三点又坐上长途汽车,一个钟头后到达了所下放的丰山公社原先叫丰山乡的乡政府所在地。同时下车的尚有另外两对下放夫妇,一对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另一对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三家人全安排在客房歇息,后天才再下去。振华夫妇要去一处叫八坑的村庄,离这儿有十七八里山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应该如何求索呢?振华很茫然。

在公社食堂吃过晚饭,振华提来一桶热水,跟小寒洗嗽后便躺到床上,旅途很辛苦,却毫无睡意,离家才一天,便感到无尽的乡愁。

第二天上午,反正无事,俩人想到周边走一走看一看。正要关门时,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是林小寒教师嘛。”

“我是。”

“路上辛苦了,我叫袁广元,有件事想通知你们。”

“请里面坐。”

原来是通知他们不必走了,就留在公社宣传部帮忙。夫妻俩又惊喜又惊讶,追问之下,来人说是公社宣传部长纪立秋的建议并得到上头的同意。

听到纪立秋的名字,小寒了然在胸。

纪立秋是东洲师范学校五七届毕业生,上声乐课时认真听,认真唱,小寒对他印象很好。小寒以为他是“立秋”那天生的才取名立秋,后来纪立秋说他上头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全是不满周岁便夭折了,母亲四十岁生下他,为了能保平安,取名泥鳅,其用意不言而喻。泥鳅果真平安长大,九岁入学时,教师觉得名字太难听,取了个谐音“立秋”二字。纪立秋是农家子弟,但人长得清爽,对歌唱感兴趣,小寒发现他音色较准,节奏感也不错,则尽心地予以**。根据他的嗓音,小寒认为他适合唱悠扬抒情的歌曲,在《红五月文艺晚会》上,她指导他上台独唱《走上高高的兴安岭》,获得满堂喝彩。半个月后带着这首歌参加东洲大中专学生歌咏比赛,又夺得独唱头名,能夺魁自然有小寒的功劳。不仅如此,三年级那年的寒假,因家里困难,凑不出路费,纪立秋不能回去,小寒得知后给了十元钱让他回家过年,纪立秋很是感动。毕业时,学校想留他在东洲市,但他是独子,考虑后婉拒了学校的好意,回到山区老家,在乡中心小学任教,头两年还给小寒寄过贺年片。

由于工作认真负责,又能讲能写,纪立秋很快便出了名,几年后就调到乡政府搞宣传工作,去年任命为宣传部长。前几天在食堂吃午饭时,无意听见两位同事在聊天:

“喂,下放来的干部中有一位要去八坑的名叫林小寒,跟你林大寒只一字之差。”

“真的?”

“不信,你自己看去,听说是一位老师。”

纪立秋一听,心里一动放下饭碗跑去办公室看名单,哦,果然是林老师。恰好县里要各公社组织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村镇演出,立秋赶忙向领导力荐了林小寒。

“他人呢?”

“他在县城开会,昨天上午才走,后天回来,待他回来再具体安排。不打搅你们休息了,再见。”

事出意外,小寒很是感激这位当年的学生。振华心想也许这就是佛教所讲的人在做,天在看,助人乐已,利人益已,才得到老天的眷顾。受人恩惠,这人情怎么还?不过毕竟是高兴的事,小寒不必下去农耕受苦了,只要小寒不受苦,即使他一人下去,他都愿意。

纪立秋回来了,师生重逢的情景不再赘述,对小寒、振华的工作安排是:小寒负责文艺宣传队的编排、训练和演出;振华负责文案工作与黑板报的撰写及板书。如此安排可谓量才而用,俩人十分感激纪立秋的照顾,心里也清楚寄人篱下,今后须兢兢业业做事,不能有丝毫懈怠。

先说振华负责的文案工作及黑板报吧。文案工作对于振华是小菜一碟,搞文案的人字是很重要的,字如外衣,给人以第一印象。振华的字打小就受过爷爷的严格训练,写出来的字体,行家的赞语是飘逸俊秀,外行的人只有两个字——漂亮。当他用排笔写大标语时,人人伸长脖子,一片啧啧叫好声。名声传了出去,县里或其他乡镇有重要活动时,都来请他去写标语。振华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满招损,谦授益。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故总是非常谦让,不招他人妒嫉。另一项工作是出黑板报,振华也是得心应手。他博古通今,又历经磨难,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歌颂红太阳的前提下,三天一期的黑板报,给他办得风趣生动,图文并茂,常被县广播采用。空闲时他还用掌握的针灸技能给人治病,效果不错,很快便赢得当地人的口碑。

相比之下,小寒的工作则不那么顺畅。文艺演出的节目不外是歌唱、舞蹈、乐器演奏等等。不要小看乡村,乡村中也有吹笛、吹萧、拉二胡、拉板胡的高手,这些高手通过纪立秋的关系一一被请到宣传队里。歌唱则由小寒、纪立秋亲自出马,有女声独唱、男声独唱,男女声二重唱等,唱的都是歌颂红太阳的歌曲。麻烦的是最受村民欢迎的舞蹈,舞蹈队的成员是十七八岁回乡的知青,这些人没一点舞蹈基础,小寒从台步,身位、眼睛的方位、手臂的位置等等基本功入手,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反复练习。有了点雏形后,结合配舞歌曲的旋律、歌词,介绍一点动律和韵律,每一回排练后回到宿舍,小寒总是满头汗珠,声音嘶哑。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文艺宣传队的节目在全县所有公社中是最出色的,还被请到县里演出。

夫妻俩都为公社争了光,领导当然高兴,待他俩也比较客气。但振华和小寒互相提醒,要低调,要夹着尾巴做人,避免“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在忙碌中,时间很快打发过去了,到了农历岁末,上头号召知青、下放干部就地过革命化春节。纪立秋私下对小寒说若想回家,他可想办法。小寒感激地说,你已为老师做了很多,不能再添麻烦了,在这儿过年也别有情趣。立秋说,那不回去的话,我斗胆请老师和白老师上我家,尝尝农家的年夜饭。小寒点头答应。

虽然没有回城过年,但春节期间宣传队须到各村庄春节演出,小寒依然带着宣传队的成员忙着排练没得空闲。振华也忙个不休,他忙着给人写春联,笔锋如行云流水在红纸上游动着,无论对方要求楷书、行书、大篆、小篆,他都能令对方满意而去。

乡村的除夕夜同样是红灯笼高挂,爆竹声声,振华夫妇受到纪立秋家人的热情款待。立秋的妻子是乡供销社营业员,所以纪立秋家的日子比当地普通农户强,除夕的年夜饭很丰盛,桌上摆满当地人喜欢的熏鸭、熏肉、熏豆腐等等菜肴,其中一条硕大的糖醋鱼很是显眼,还有一大盆牛杂汤,也有甜点糕。城里人能来农家过年,纪立秋的父母觉得很有面子,纪立秋的老父频频地给振华、小寒斟酒,说这是自家酿的,醉不了人,也不断地往他俩碗里夹菜。振华、小寒感受到农家的淳朴与真诚,“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小寒给了纪立秋的两个儿子一人两元压岁钱,这在当地算是很重的,纪立秋推辞再三才收下。

从立秋家出来,望着满天星斗,迎着寒风,俩人默默挽手而行。

冬去春来,万物从冬眠中苏醒,大地披上绿衣。四五月份,正是城里人踏青春游的时光,而农村却是“乡村四月闲人少,采了蚕桑又耕田”的春耕大忙季节,“人误地一日,地误人一年”,行政办公室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下到田头插秧去,振华、小寒当然也不例外,从早晨干到夕阳收走最后一缕阳光。几天下来,小寒像散了架直不起腰,每一块肌肉都在呻吟着疼痛。她想那些文人墨客赞美春风吹绿大地的诗句应该是饭饱酒足在阡陌悠然漫步时吟写的,插上三天秧,不要说文思全无,连观赏景色的力气都没有,每晚一吃过饭,她就上床躺下。振华是男人,体力比小寒好,他心疼地坐在床上给小寒捶背揉腰,直到小寒发出轻微的鼾声才往手;早晨,他上食堂打回开水和粥后,才叫醒小寒。有了丈夫的体贴和关爱,小寒才得以一天一天挺了过去。

连续奋战了半个多月,春耕告以结束,所有的人全回家歇息去了,整幢楼里只剩下振华、小寒两口子。振华向附近农户买了两只一斤重的童子鸡请农家大嫂帮忙就地正法、拔毛、开膛破肚后拿回宿舍用煤油炉熬了一锅鸡汤,又煮了两碗干饭,夫妻俩就着鸡汤配干饭热热地下了肚,洗嗽后上床休息,打算睡个二十四小时。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就被吵醒了,是邮递员在门外又敲又喊“老白、老白”。

自从来了知青,来了下放干部后,供销社的营业额翻了两三倍,邮递员的工作量也大大加重,公社的工作人员中数振华夫妻的信最多,邮递员成了熟人。过年时,振华给邮递员写了好几副春联,邮递员投桃报李,凡是夫妻俩的信就直接交到他们手中,不再经过收发室。听到叫声,小寒先醒过来,穿上棉袄打开门,原来是电报,小寒签名后急忙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母病速归。豪。小寒脸色煞白,双腿发软。振华也醒了,睡眼惺松问谁的信,小寒把电报递给他,一扫即刻蹦下床,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赶快收拾一下,我去请假,上公路拦车去。”

八十岁的老人病了岂有不准之理,一切皆很顺利,第二天傍晚便回到东洲,下了火车火急火燎往家里奔。可到了家,二人愣住了,晚月好端端地坐在太师椅上。

“妈,你不是好好的嘛,发什么电报,没把我吓死。”

晚月没理会女儿的抱怨,神色黯然说:

“出大事了,不打电报,怕回不来。”

“什么事?”

“来了tufei。”泉妹从后厅探出头说了一句。

“tufei?”

振华、小寒一头雾水,晚月叫他们坐下,泉妹送上热茶,晚月叹口气说了起来。

原来为了解决住房困难,房产局把无房户安排到住房较宽敞的私人民宅中去,白家宅子也在房产局的名单中。三年大困难时,小寒碰到居委会主任都会塞几斤粮票给她,关系不错,居委会主任得知后立马通风报信。“我是不信天下有此荒唐事,可大前天房产局的人果真来了,说要安排两户住到楼上,‘你们一家才四口人楼下尽够住了。”我当然不答应,来人说“不是商量,是通知,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是市geweihui决定的’,我想到时关上大门看怎么进来。前天又来了,还带着一个人,说是什么刘副主任,就他一人搬进来,要在这里办喜事。这人看了看说‘为什么我要住楼上,老子有功,楼上楼下,一人一半’。我没搭理,他又得寸进尺要我拿出房契,把房契折分两份,他要成为房主。明火执仗太猖狂了,无耻者无畏。我推诿说这是我女婿的房子,我作不了主,须他回来由他决定,所以才发了电报给你们。”

振华、小寒面面相觑,这才是大祸临头。

“看来此劫难逃了。”晚月叹道。

振华站起,走了两步说:“明天我去打听一下这刘副主任是什么来头,实在无法通融的话,就照他说的就是了。钱财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平平安安,我什么都可舍弃。”

“豪豪、杰杰呢?”小寒问。

“去同学家,大概也快回来了,以为你们晚上才到。”

半个钟头后,两个儿子先后回来了,亲热地喊着“爸,妈。”

吃过晚饭后,振华从箱子的夹层中取出房契,房契已发黄,时间是光绪三十一年,推算一下是1905年。振华以为房主是爷爷,其实却是大伯和父亲的名字。他抚摸着房契,爷爷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晃动着。他喃喃说:

“爷爷,不是子孙不屑,是环境如此。”

“岂有此理。”小寒气愤地说。

沉默了半晌,振华开口道:“我去找一下房产局,告诉他们房子不是我的,我无权处理,我得给我爸写封信,你先睡吧。”

“那能睡得着。”

“躺着也舒服点,去嘛。”

莫拂了丈夫的心意,小寒点点头。

翌日早晨八点多,振华去了侨联,侨联门可罗雀,一位身材矮胖、脑门半秃的中年男人在懒洋洋地看着报纸。振华诉说了情况,强调父亲和大伯是菲律宾华侨,房子属于华侨财产。听者答应跟房产局沟通一下,但也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侨联只是挂一牌子而已,有名无实。”对方苦笑说。

从侨联出来后去了房产局,房产局的工作人员在政治学习,一位值班人员记下振华反映的情况。离开房产局,振华朝市政府方向骑去,原市政府大门上挂着《东洲市gemingweiyuanhui》牌子,有一士兵站岗,振华说找刘主任,士兵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振华是头一回来市府大院,东张西望几眼后拦住一位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敬上一支烟后客气地问刘主任在哪一间办公室,那人愣了一下,“刘主任?哦,刘其官嘛。”振华不知道刘主任大名,心想应该不会有两位刘主任,遂点点头,“对,对,听说是南下老干部。”振华是故意如此说。那人撇撇嘴,用鼻孔哼笑两声,压低嗓门说:“什么南下干部,电线厂工人,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没什么权力的,找他办事,瞎子点灯——白费蜡,今天没开会,他没来。”振华佯装恍然大悟,谢过对方。

走出市府门,振华沉思一下向小桃家骑去,因为小桃的丈夫唐一峰便是电线厂工人。

小桃听振华说后,破口诅骂刘其官不得好死。她告诉振华刘其官又懒又馋,那懒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他爷爷当过乞丐,有懒胚。他小学念了八年都毕业不了,到厂里当学徒才一个月便同师傅打起来,呆不下去只好去参军,在部队才一年就复员,分配到电线厂。他压根不想学技术,嘴巴挺利索,十个人也说不过他,讲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下流话,车间主任只好让他去干搬运的活。他好赌,人家三十来元薪水可以养老婆孩子,他光棍一个还不够用,全花在赌上。还又馋又厚脸皮,闻到谁家有香味不请自入,拿起筷子就吃,钱不够用就借,肉包子打狗有借无还,一峰也被他借过两回共二十元钱。他当过兵,又会耍嘴皮,当上了什么zaofansiling。我跟你讲的我隔壁住着siling就是他,背后大家称他牛siling,都没把他当回事。wenhuageming对他如鱼得水,现在又当上什么副主任,更抖了,真是走了狗运。不过人还是在厂里,开会时叫他去,可无论大小是市里的副主任,厂领导开会都还得请他出席,就像二奶奶说的多个香炉多个鬼。上班更是什么活都不干,两手叉在背后走来走去还指指点点的,无人搭理他,他自个儿洋洋得意。当上市里的副主任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饭店服务员,可家里腾不出像样的房间当新房,他哥哥说他是政府里的官,该叫政府给他分间房。前几天,大着嗓门到处嚷嚷说要搬到大宅子去了,那大宅子多好多好。哎哟喂,原来是咱们家的房子,老天爷瞎了眼,这号人只配住狗窝。

小桃愤愤地数落着,振华叮咛她别对人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别当面去骂他,也莫对一峰讲。”小桃点点头。振华又问有否去探望二妹,小桃回答生日时刚去过,“她瘦了一些,她说还是在咱们家时最舒服。”

振华掏出十五元钱叫小桃带给二妹,临走前再次嘱咐莫对人说房子之事。

回到家已近十二点,众人等他一起吃饭,看到三位女人询问的目光,振华说了两句,头一句是那位刘副主任原先是一工人;第二句是已跟侨联反映了情况侨联答应出面问一下。仨女人听见第二句眼睛全亮了,振华暗地叹气。

下午,振华检查一下俩儿子的毛笔字,在旁边写上不足之处,而后去探望前系主任顾先生,聊了个把钟头。晚上,他告诉小寒实话,那位刘副主任是电线厂工人,是位无赖,还想说侨联帮不了,千万别抱希望,要有心理准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昨晚,他睡一觉醒来听见小寒还在长吁短叹,他说别愁了,脸上皱纹又愁出一条。小寒说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愁能保住房子?要豁达点,去了一半尚有一半可容一家人安身。清兵入关后跑马圈地,农户们只能忍气吞声,应该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没让我们留宿街头。世事无常,离开只几个月,济叔就走了,能知足方能心常泰。在这纷乱时期,须用非常人的眼光看问题,尽人事听天命,睡吧。”今早起来见小寒气色很差,便知她一宿未合眼,女人就是女人还是想不开,现在告知真情,她又要窝心了,就让她抱有幻想,睡几天好觉吧。

第四天,刘主任来了,振华觉得此人形象有点像革命样板戏《沙家滨》里的胡司令,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他笑脸相迎,端茶敬烟,一声声“刘主任”叫着,把“副”字省略了。

“今后你我就是同一屋檐下,有我在,绝不会有人上门找麻烦。”刘主任拍着胸膛说。

“是,是,刘主任的名望谁不知。”

“你下放到乡下,只要我一句话,就能调回来。”

“白振华先谢谢了。”振华拱手。

“看来你是爽快人,走嘛,跟我到房产局把房契拆为两份。”

“刘主任,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房契上的房主是家父的名字。”

“哦,原来你不是房主,那简单了,按政策出租的房屋一律没收,那位家父是什么单位的?”

振华好气又好笑,这种人能成气候?

“刘主任,你误会了,家父就是白某父亲。”

“噢,他在哪儿,跟你一块下去了?”

“他在菲律宾?”

“菲律宾?是哪儿?不是本省吧。”

“是南洋。”

“南洋?全世界都心向中国,心向北京,他跑到南洋干什么?”

“家父,嘿嘿我父亲,年轻时就到那里谋生,已经几十年了。”

“哦,南洋客。南洋客全是有钱人,怪不得房子这么大,你干嘛回来,不呆在南洋?”

“先妣在世时要侍奉翁姑,没有跟出去,我在东洲出生,没有出去过。”

“先妣?”刘主任又翻白眼。

振华赶忙解释:“先妣是白某过世的母亲。”

“哎,你们知识分子说话拐弯抹角,我们大老粗听不懂。有一首我们工人阶级写的诗,‘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豪言壮语,一看就懂。”

“对,对,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大众学习,向刘主任学习。”

振华的恭敬让刘主任感到舒坦。

“那你什么意思,我不能搬进来?”

“你听岔了,我是说这件事须知会家父一声,等他回来跟你去房产局办手续。”

“哪一天回来?”

“我已去信,他收到信会乘飞机到香港,再从香港坐车回来,最多十天半个月便能到家,请刘主任再宽限一些日子。家父一定欢迎刘主任搬进来,刘主任是棵大树,谁不想在大树下乘凉。”

“还须这么多天,我女朋友急着过来看房子。”

“实在对不住,须房主本人签名才能生效。”振华从衣兜掏出两包中华香烟,“这是别人送的,我不抽烟,放着也浪费,刘主任别嫌弃。”其实振华心中也没谱,只是想拖一阵,等待父亲的来信。

刘主任把烟放入口袋中,“我这人好说话,那就再等几天,到时无论做不做房契,我都要住进来。”

“欢迎,欢迎。”

刘主任走了,晚月、小寒、泉妹从后厅出来,瞅着三张苦瓜脸,振华笑道:“瞧你们脸全掉到鞋面子上了,刘主任住了进来,咱们家就算住进保险柜,连门都不用栓了。”

小寒狠狠瞪一眼,振华呵呵大笑。

已尽了人事,现在只等候父亲回来了。利用在家机会,振华吃好睡好补充体力。在家一礼拜后,为了不贻人口实,他先回去,留下小寒等候父亲,临行前他嘱咐儿子一定须坚持每天练毛笔字,“字好比人的外衣”。同对闺女的宠爱不同,振华对儿子很严格。

振华走了,自结婚以来,俩口子没分开过,小寒躺在床上,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起来走进晚月的房里,钻进晚月的被窝中。

晚月摸了摸女儿的脸,说:“不是说没下到田里,怎么又黑又瘦?”

“春耕大忙无闲人,全要下到田里。”

“苦吗?”

“嗯……还好,咬咬牙也就过来了,就是食堂吃的饭不太适应。那儿吃得米跟家里不一样,当地人先把谷子放到锅里煮一遍,然后晒干收起,吃的时候再碾去谷壳炖饭吃,这样处理后会多出饭,可口感差,没空烧饭只能吃食堂的。”

“男男来信说同学们住在一起很热闹,干农活很累,可大家全吃胖了。不知是真的或是骗人的,我不放心,乡下哪有好东西吃。”

“她呀,哼,死鸭子嘴硬,真也好,骗人也罢,少不经事吃些苦也有好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才不会那么冲动。”

沉默良久,晚月又开口:“还有给新加坡那边去信吗?”

“停了,怕万一扣个里通外国的特务。”

“应该在上大学了,长相会像谁呢?”

“杰杰出生时的模样有点像小虎。”

“那就是随你,不过也不一定,你大哥小时候,大家都讲不像爸不像妈,到念小学时,我觉得有几分像爸,那年回来倒像大舅了。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还有大舅已八十三,是否健在很难讲。”

“主会保佑他们的。”

“上个月,玫玫来看我,她没下去,她说不方便给你去信。”

“那太好了,明天正好是礼拜日,我看她去。”

“玫玫孤零零一个人过,可怜。”

“可怜的人很多,你可怜不完,睡嘛。”

虽然躺在母亲身边,小寒还是睡得不踏实,五点多就醒了,睁着眼睛到天亮。起床后到后院打了一套太极拳,太极拳是向振华学的,振华说太极拳刚柔动静最能修身养性。吃过早饭,多日羞答答的太阳终于从灰蒙蒙的云层中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天地间顿时明晃晃,是春日中难得的晴天。小寒把被褥、冬衣全拿到后院晒日头,晚月也坐在天井中戴着老花镜背对阳光看着《聊斋志异图咏》,这是白甫仁收藏的光绪二十年刊行本。泉妹买菜去了,俩儿子在书房练毛笔字,宅子很安静。九点左右,小寒出门去看望黄玫。

小寒先拐到师范学校,过年时接沈莉来信说学校被撤消了,曹校长调到局里,所有教职工全部下放。站在铁将军把门的门前,从栅栏往里瞧,操场上有些地方已长起青草,小寒心里不是滋味,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用讲同学挚友,即使小猫小狗、树木花草、庭院楼阁,甚至脚下踩的路,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

到黄玫家时,黄玖套着破烂的羊毛手套正在捏煤球,看到小寒很惊喜:“调回来啦,怎么黑着脸?”

“想得美”

小寒进房拿了张小板凳坐在黄玫旁说了情况。黄玫说房产局也来摸过底,以前孩子小,觉得挺宽敞,孩子大了,陆陆续续成了家,又添了新生命。大哥有三儿四女,里外孙子孙女加起来可以坐两桌。儿子不用讲,连最小的闺女结婚都占用了我这花厅的一间房子,那挂着珠帘的就是,说是借,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了,就借了她嘛,不过这也好,不然肯定安排一户住进来。那边虽有三进,二妈占了一进,二妈的小闺女是招女婿上门的,如今也是一大家子。大哥的大儿子和小儿子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六五年全拉家带口从西北调回东洲,自然住在家里,所有房间包括原来下人住房全住上孩子。房产局一间一间巡视,最后指着后门的两间房,陪着的老二打开房门,他们捏着鼻子走了。

“里面有什么?”

“两个房间都很小,只有几平米,一间放陈年的破烂,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另一间放着几副棺材板,是四姐、大哥他们的寿板。”

小寒不由发笑。

“华侨身份不顶用的话,怎么办?”黄玫问。

“怎么办?凉拌,拱手相让呗。”

“找找学生中有没有像纪立秋这样能说上话的。”

“对方是副主任,谁敢动?听天由命嘛。跟姐夫有联系吗?”

黄玫点头,“信全是由表哥转来,我看了就烧掉,他不容易。”

“你更不容易,还好俩孩子全搭上大学末班车,迟两年的话也得上山下乡。”

“那还用说,可能一辈子姓农。”

“常来信吗?”

“一个月一两封,都是说过得很好,叫我别担心。怎么能过得好?一个在深山荒野找矿,一个在偏僻郊外的水利工地上,全是风吹雨淋日晒,我只能用年轻时吃点苦头对今后大有脾益来宽慰自己。兄弟俩寄回来的钱我全存到银行,留着娶老婆用,也不知能否娶上老婆。你别笑,当娘的不能不为孩子着想,我这辈子就这样终了一生,只希望俩儿子过得好一点。”

“不是说要下去,怎么又留下了?”

“图书馆管理员除了我还有一位罗老师,平常身体挺硬朗的,突然心肌梗塞走了,就叫我暂时留下,过了年还未找到人手,也未确切通知我不必走了,就这样吊着。我是做好走的准备,反正一个人无所谓,不像你上有老下有小,你要多花点时间陪陪三妗,老人家最怕孤单,那些人太过分了,家里有高龄的老人,还要你下去。”

“就这么几个月,白发多了不少,以前男男老夸外婆的头发像十八岁女孩子乌黑乌黑的。”

“她惦着你,惦着男男。”

“她更惦男男。”

“那自然啰,男男是她带大的。我娘在世时总是护着孩子,我煮了蛋给她吃,她把孩子叫到房里一人一半,老人家对孙辈往往比对儿女亲,这是隔代亲。男男在乡下怎么样?”

“种田当然也是风吹日晒雨淋,即使苦谅她也不敢对我说,是她自找的。”

“男男长得实在漂亮,以前我跟我娘说,小寒不嫌弃的话,俩兄弟中随男男挑一个。可如今俩人全在野外战天斗地,生活很艰苦,给不了男男一个安逸的日子,我也不敢有这奢望了。”

“她一个种田的,哪配得上大学生,有为、有国好歹是吃皇粮的。”

“学校有几位老师,家住在郊区,老婆务农,日子也过得不差。”

“知青能同当地农民一样?人家土生土长,有房有业,知青什么都没有,名副其实的无产者,口粮都做不到自给自足,哪一位知青的父母没给孩子寄钱?我只盼望过三五年能上调回城,无论当工人或是什么营业员,一个月有二三十元工资能养活自己,我就满足了。女人没经济上的独立就谈不上其他地位,记得嘛这是你以前常说的。”

姐妹俩聊起孩子,不知不觉已近中午,黄玫留小寒吃了再走,“下点面条吃碗卤面”,小寒说还是上我家吧,你这儿太冷清了,今天礼拜日,就当成陪我嘛。

黄玫在福井弄一直待到吃过晚饭,晚月才放她走。小寒送了出来,送着送着,俩人漫步到横跨东江的安泰大桥上凭着桥栏望着江面就像少女时代那样,可那时正青春年少,对未来有着许多美好的憧憬,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笑着,心中满是鲜花与彩虹。而今江水依旧哗啦啦,两岸依旧万家灯火,二人却是愁绪满怀默默无语。半晌小寒开口:

“人之初,性本善。为什么有人会变得那样?”

黄玫淡淡一笑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各种各色的有应有尽有。我也是女人,也会寂寞难耐,我问老天爷为什么让我过得如此憋屈,《窦娥冤》中骂地‘不分好歹何为地’,骂天‘错勘贤愚枉为天’,唉!”黄玫仰头望天。只有在小寒面前,黄玫才敢发泄一下情绪。

“这万家灯火的背后,”黄玫指了指,“有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盏盏灯火连绵很是漂亮,以前全不在意,到了乡下才晓得城里的好。”小寒的声音变了调,她哭了。

黄玫拍了拍她的背,黄玫明白小寒为何难过,小寒尚未参透人生道路上荆棘是多于鲜花的,她的人生目标很单纯,一是干自己喜欢的工作;二是与家人享受天伦之乐,除此之外并无他求。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自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遭人白眼已习以为常,而小寒没有见过鬼,对生活尚有向往,她为破碎了的期待而哭泣。

清晨,小寒醒来时窗外的雨声仍温柔滴达着,寂静使雨声更清晰,寂静也是一种享受,待那位司令住进来就没有这样的时光。信已发出十天,推算一下行程,公爹应该在这一两天会到家,有叮咛他到香港时打个电报回来,她去车站接他,不知有否忘了。公爹已是八十的人,真不应该让他遭受旅途颠簸劳累,其实无论他同意与否,都得把房子交出去的,当然还是希望他回来能有转机。本以为不管外面电闪雷呜,躲进小楼成一统,风雨不动安如山。可如今呢……别想了,一想头就大,听振华的想开点,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上海的住宅那么大,当住到灯笼巷不也很满足。他是市副主任,也许能帮忙把男男上调回城,丢了房子换来男男上调的话也值得了,果能如此那还得感激他住进来,男男的前途比房子重要……

小寒的思绪如同天马行空着。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电报来,振华已打长途电话询问,除了等还是等。早饭后,小寒上楼弹琴,手指粗糙了很多,灵活度、力度不能得心应手了,再不利用在家时间抓紧练习恐怕要废了。练习了半个钟头指法后,弹起《欢乐颂》,弹着弹着,泪水盈眶。

“小寒”

小寒停下转过头,泉妹站在身旁。

“邮差叫拿印。”

哦,终于来了,小寒关上琴盖噔噔下楼。不是电报是挂号信,里面两张信笺;一张是家书;一张是给侨联的函件。阅后,小寒告诉晚月公爹和大伯皆已入菲律宾的国籍,是菲律宾公民,白家的宅子算是菲律宾公民的私有财产。

晚月说:“算外国人,那或许能——”

小寒明白母亲想说什么,“我也这样想,我这就去侨联。”

侨联里接待小寒的还是那位懒洋洋的中年汉子,他面无表情伸出胖乎乎的手接过函件,慢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后,腰直了,双目有了神,似乎转了性。站起身客气地说:“您请回,我马上向上面汇报。”

从侨联回来,屁股尚未坐热,刘副主任来了。

“白振华呢?”

“他下去了,我是他爱人。”

“你公爹回来了没有?”

“哦,哦……他来电报,人已在香港,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你赶紧把房间腾出来,一定要给我收拾干净,我要左边。”

刘副主任大模大样走了,小寒觉得此人俗不可耐,公爹的函件有几成胜算呢?住在同一屋檐下,为了男男,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竟然要去讨好这种人,唉!

刘副主任前脚刚离开,小桃后脚就来了。一进门就问有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不让他住进来?

小寒一头雾水:“谁要住进来?”

“那个刘其官呗,狗屁主任,我看到他从弄里出来,振华找了我,我才知道是他要霸占咱们家的房子。”

“你认识他?”晚月问。

“他住在我家隔壁,跟一峰一个厂还同一车间,干杂活的,好吃懒做头一名。”小桃把对振华说过的再述一遍,“什么实权都没有,就是挂一个副主任的空壳子吓唬人,厂里人全看不起他。”

小寒心凉了,自己还想仰仗他帮男男上调呢,公爹的信函不能起作用的话,怎么办?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能跟这号人为邻吗?

当晚,小寒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入睡。早上起来见天气不错,吃过早饭带晚月到西湖公园走了走,十点左右坐人力车回来。在弄口,见泉妹站在门口张望,看见她俩迎上前说:

“来了人。”

“又是那位刘副主任?”

“不是,是侨联的,还有一位什么秘书。”

一切风平浪静了,事情解决之快出于小寒的意料,她长舒一口气,什么考虑,什么研究,只是未到节骨眼上。多日阴霾的脸色转晴了,送走来人后她立即给振华去信,而后又叫上黄玫,一家人上馆子嘬了一顿。

三天后,小寒告别家人返回丰山,一路上无论是火车、汽车,她皆是愉悦地观赏着窗外的影色,同半年前大相径庭。她想人是奇怪的动物,从茅屋被撵到山洞时,满腹委屈与气愤,可上地狱走了一趟再回山洞却很知足了。好比判了死刑的犯人突然改判无罪释放,一定感到无比喜悦和激动,尽管本来就是无辜的。

振华在公路站点接她,她眉开眼笑说了事情经过,振华只是淡淡地“哦哦”两声。由于宿舍里有老鼠出没,小寒把带来的盒装饼干、盒装蜜饯立马分发到每一间办公室里,连食堂也没落下,当然啰,领导及纪立秋是一人一份。大家无不例外对老人家的身体表示关切,小寒皆是回答:“好多了,谢谢。八十的人就像风前残烛一样,当儿女的尽力就是了。”人人表示理解。

分送完毕回到宿舍见振华一脸深沉。

“想什么啊?”

“我想我爸的事,他不是中国人是菲律宾人了。”

“若不是成为外国人,房子就保不住了。”

“成为外国公民才保住房子,我觉得悲哀。”

“我不这样认为,我很感激爸的所为,不然同那小人住在同一房檐下才是最大的悲哀。差点忘了,这是爸的信。”

小寒从旅行袋的夹层中掏出信递给振华,此时门外一阵喧闹声喊着林老师,是舞蹈队的女孩子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老师,好想你”,宿舍很小,无法全进来。小寒拿出饼干、蜜饯,少女们很腼腆,一个叫金花的带头后,其他人也伸手拿了,她们边吃边叽叽喳喳说,“老师,你不在,宣传队也停止了演出。”小寒说,“我知道了,今晚就开始排练。金花,你带着先练一下台步。”女孩子们齐声说老师休息吧,簇拥着金花走了。

小寒微笑注视着这些质朴的孩子,她们很听话也很刻苦,常送来自家种的葱蒜瓜菜,人性之淳厚在她们身上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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