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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幸福时光 第十章 孔雀东南飞(上)(1 / 1)

第十章孔雀东南飞

住到灯笼巷后,明理深切感受到生活的甜蜜和幸福。早晨起床,依全嫂已把粥、油条、豆腐等摆在桌上;中午、傍晚下班回来,小寒笑脸相迎,依全嫂端上热菜热饭,三人边吃边交谈各自的见闻。到了晚上,依全嫂回去了,房里便是二人的世界。他若不赶稿,小寒拿出留声机,二人搭肩搂腰转起来,或自娱自乐,一位拉二胡一位弹琵琶,放声歌唱。有一晚,至达、黄玫过来探望,听到里面在唱民歌《采红菱》。从门缝往里瞧,见两口子边唱边扭着。敲开门后,爽朗的黄玫捏腔拿调模仿起来:我们两个划着船儿采红菱……郎有情……妹有意……俩人一条心。臊得俩人满脸通红,小寒追打着黄玫。不然就是看电影,电影院一有新片,他俩是第一批观众。有的电影如《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太太万岁》等还看了两回,日子过得多惬意就有多惬意。明理去乡下采访,有时回来迟了,他蹬着车望着路旁闪过的灯火,想到也有一盏灯火在等候着他,心头涌上浓浓的暖意。生活愉快,明理人也胖了点。而小寒的脸色愈发红润光洁,有一天她去黄玫处,黄玫上下打量一番后,咬着她耳朵说了一句,羞得她抓挠黄玫的膈肢窝。黄玫笑着求饶,可嘴里还说:“过来人了,有什么难为情,夫妻就是要男欢女爱,丈夫的爱是妻子最好的美肤霜。你照照镜子,脸色比桃花还艳三分,瞎子都能看出你过得多甜。你让明理去摘月亮,他都会稀里糊涂去找梯子。”小寒哧哧直笑,黄玫还不放过,“本来是含苞欲放,经明理一滋润,则-----”说得小寒脸上又热又烧再次扑上去,姐妹俩拉扯一阵才罢手。

过了阳历新年便到了小寒节气,也是小寒的生日。气象预报北方冷空气南下,东洲会出现三天霜冻天气。三日晚,冷空气果然如约而至,气温骤降,清晨瓦顶上白生生一层霜。不过中午的阳光却是好极了,晒久了发热冒汗,可太阳一下山立马冷飕飕起来。吃过晚饭依全嫂收拾好厨房,又弄了一个火笼给小寒后才离开回家去。小寒烤着火,招呼明理过来一起烤“好热,好舒服。”明理走过来挨着小寒坐下,说:“烤什么火,我的手就是火笼。”说着把小寒的双手攥在手心中。

“明天是你的生日,要我送什么礼物?”

小寒笑着说:“同去年一样送花就行呐。”

明理摇头:“不,今年不同去年,必须不一样。”

明理仰头思量,小寒胸头热呼呼的。说:“这两天冷,早晨井边还结了一层冰,也许连花都没有。”

明理点点头若有所思,片刻后说:“有了,你提醒了我,家里有没有红布?”

“好像有一点,是给表姐的孩子做肚兜剩下的,你要做什么用?”

“你找出来就知道。”

小寒到母亲房里找出一小块红布递给明理,明理起身拿起剪刀剪出“生日快乐”四个字。又拿一脸盆装了半盆水,把四个字浸入水中,然后把脸盆放到天井中。

小寒笑:“我知道你做什么了。”

“明早便知分晓。明晚叫依全嫂多弄几样菜,再买一瓶香槟酒,吃完上电影院看《莺飞人间》,好不好?”小寒点点头。明理把手在火笼上烤了烤,“我要赶稿不陪了,把温暖全让给你。”

明理伏案写着,小寒则看着小说《红牡丹》,她心中甜丝丝的。第二天一大早,明理尚在熟睡,依全嫂也还没来,小寒便蹑手蹑脚起来。走到天井一瞧,晶莹的冰块中嵌着“生日快乐”,红色是那样鲜艳,她脸上笑靥绽放。

小两口在柔情蜜意中送走猪年迎来鼠年。今天礼拜日不用上班,昨晚俩人缠绵到半夜,纵情云雨,直到筋疲力尽才身心愉悦闭上眼。待到小寒一觉醒来,她看到明理右手撑着头,歪着身子瞅着她。

“看什么呐?”

“看睡美人。”

“去”

“小寒,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是害怕是南柯一梦,趁着梦未醒,我要用我的眼睛……大脑照相机把你摄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

“傻瓜”

明理嘴角挑着浓浓的爱意抚摸着妻子的脸蛋,“啊”他叫起来缩回手,小寒咬了他一口。“怎么样,不是梦吧。”小寒嘲笑道。

“去,给我倒杯水。”

“忍一忍吧”明理躺了下去。

小寒踹一脚:“我口渴”

“这样嘛比大小,谁小谁起来。”

“行”

小寒耍了花招,结果可想而知。小寒喝了几口水,嘴唇显得红润鲜活,诱得明理亲了上去,两口子又亲热了一番。

小寒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搁在枕头边的手表,哇!十点过了,两人赶紧起床。虽然交代依全嫂今早不用来弄早饭,可已到做午饭时间,若被她看到俩人还在床上,那太丢人了。俩人快速刷牙洗脸,而后一人冲了一杯奶粉,正要喝时听到门外转动钥匙的声响,俩人相视一笑。

依全嫂提着满满一菜篮子走了进来,告诉俩人买了什么什么。今晚要请振华夫妇吃饭。“他们不是外人,弄几碗家常菜就行。”明理说。

“那怎么行,也算是客人。”依全嫂说,“头一回在这儿吃饭,何况白太太是头回来。”

“没错”小寒点头说,“请人吃饭是要像样些,今晚就看你了。”

“放心,不会给你丢脸。”依全嫂自信地说,提起菜篮子进厨房去。明理瞟了一眼背影低声问说了没有?

小寒摇摇头:“还没。前几天,我问她晚上一人很寂寞吗,她说有一点。我说向前走一步再找个伴,她说丈夫对她很好,她忘不了。这事不能急,须慢慢开导,老林急了吗?”

两口子在说什么呢?两人想当红娘。明理所在报社的那位门房老林是位鳏夫,明理觉得他和依全嫂很合适,想撮合他俩。

下午五点多时,振华、美林来了。明理买了一瓶葡萄酒,四个人无拘无束干杯着,美林很喜欢高脚玻璃酒杯,要振华也去买几个。振华夸依全嫂厨艺不错,躲在厨房里的依全嫂听了一脸笑容。九点左右,振华夫妇回到福井弄,美林叫振华先回家,她自个儿拐进娘家。月娇问依全嫂烧的菜口味如何?美林说还行。凤英问卧室大不大,听你娘说天井只有巴掌大。

美林笑:“天井是很小,卧室很宽敞,摆设得很洋气。小寒拿出小时候的相册给我看,全是在上海的家里拍的。从相片上看,上海那个宅子的窗户和门全是拱形的,很气派很漂亮,若不是日本囝,小寒绝不会到东洲来,也不会同明理结婚了。”

“这就是缘分,缘分就是天意。你跟振华也是天意,白老爷子没搬到福井弄来,哪儿能认识振华,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的。”月娇说。她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是想还得感谢日本囝,日本囝打过来,仓促之下老爷子才会同意,不然断然不会点头。

“小寒胃口好不好?”凤英问。

美林呵呵笑两声:“外婆,我知道你想什么,我私下问过她,她说还没打算要孩子。”

“唉!我要看到她给欧阳家生个大胖孙子,我才能瞑目。”

“外婆,你说要见到明理娶亲才能瞑目,现在又讲要见到孙子,见到孙子又讲要见到孙子娶孙媳妇才能瞑目。”

“你这孩子,取笑起外婆,等到孙子娶亲,外婆成了老妖精了。”

“什么妖不妖,顶多百岁,要给你做百岁寿宴。你右手是爹和娘,左边是小寒、明理,我、哥、书林、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曾外孙、曾外孙女,滴溜溜一大堆围着你,你拉着宝贝孙子说:“好……好孙子,奶奶要……看到你当爹,奶奶才能瞑目。”美林模仿老人颤颤巍巍的语调,逗得凤英、月娇哈哈大笑。月娇说快回去吧,孩子等着你呢。

美林走了,凤英笑嘻嘻说:“生了敏敏后又乐起来了。”

“过两年再添个儿子就好了。”

“会的会的,才二十来岁,生个五、六胎不成问题,秀秀有了没有?”

“没有,上礼拜还来月事。小寒结婚没多久,可秀秀……我也不便问,媳妇毕竟跟女儿不一样。”

“这两年珠圆玉润了不少,衣服绷在身上,肥鸡不下蛋。”

月娇笑着点点头。

转眼间又到清明,福井弄里各家各户忙着磨米浆做清明粿,秀秀很爱吃这种糯米食品,但这一回却说一闻到那味道就恶心。月娇眼珠子一转联想到最近秀秀喜欢吃豆腐卤下饭,赶紧上楼盘问,得知已过了半个月还未来月事,她嘱咐了一番后下楼告诉凤英。晚上,小鹏父子回来,月娇把庆林拉到一旁低声叮咛着,庆林一脸傻笑点着头。小鹏知道自己要当爷爷自然很欢喜,洗了手脚后在来富遗像前烧了一柱香,自己拥有的一切全是岳父所赐,他永远不忘岳父的恩情。

月娇没欢喜多少日子,眉头又皱了,这回是为小儿子书林。

书林已经出师独当一面了,他长相随月娇,个头也不高,若男扮女装活像美林的妹妹,不过他性格却随父亲不善言语。昨天晚饭后,他走进母亲房里。

“书林,有事对娘说?”月娇问。书林嗯了一声后又不言语,“是不是要用钱?要多少,娘给你。”

“不是。娘,有一女孩想到咱们家看一看。”书林脸红起来。

月娇噢一声颇感意外,一直认为还是孩子的书林竟然也有中意的姑娘了,自己只顾明理、美林以及秀秀,却忽略了他已是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也到娶亲的岁数了。月娇心中一喜,柔声问女孩子名什么?

“叫曾宝金”

“多少岁?”

“十九岁”

月娇点下头,年龄合适。“识字吗?”

书林摇摇头:“没念过书,嫂子不也不识字。”

“家里干什么的?”

“卖青菜的”

月娇沉默了,书林看着她嗫嚅说:“是不是嫌她家穷?戏文里不是有一位正德皇帝爱上一个卖烧饼叫凤姐的女孩。”

“住在哪儿?”

“西城七彩巷”

月娇倒吸了一口气,脸色沉了下来。七彩巷原名乞丐巷,那儿原先是一片荒地,一批捡破烂的伙同一些乞丐用破木板、竹竿等搭起七歪八斜的窝棚聊以栖身。后来逐渐成为捡破烂和乞丐的聚集场所,窝棚越搭越多,临近的住家戏称乞丐巷,久而久之,乞丐巷叫开了。民国后,民国政府觉得这巷名太损人,由政府出面改称七彩巷。住在那儿的人,其家境可想而知,在那种环境中的人品会好到哪儿?这是月娇所担心的。

“你请她来她就答应了?”

“她自个儿提出要上咱们家看一看。”

不愧是七彩巷的,够有胆量。“怎么认识的?”

“她娘腰疼,她常陪着来做针灸,后来她常来我那儿坐。”

“你就看上了。”

书林腼腆地点点头,他眼神中充满期盼。月娇不忍扫他的兴,沉思片刻说:“这样嘛,明天娘把地板洗一洗,后天带她来。”

书林“嗯嗯”着,笑容顿上眉梢嘴角,月娇心里叹息。书林一上楼,她立马找凤英商量。月娇一脸懊恼:“全怪我,我总当他是孩子,若是早点替他张罗就好了。他是老实人,那经得住女孩勾引。跟七彩巷结亲家,真是丢脸,邻里街坊背后肯定有话说。唉!”

“也不能这样讲,七彩巷人是穷点、粗点,但人品未必一定差。”凤英说,“外婆家那边有一户邻里就是娶了七彩巷的女孩,为人处事还不错。”

“那是个别的,不要说其它,就说穿衣吧,衣服再破也要洗干净补利索,可七彩巷就是穿的邋里邋遢,也许是做乞丐养成的习惯,不洗不补懒死了,走在街上,行人避之不及。大热天更是难看,男人光着膀子满街溜;女人家也好不到哪儿,多穿一件无袖的小褂子而已。开过怀的甚至连褂子也不扣好,两只**摇来晃去,一点也不害臊。”

“你看到过?”

“很多人都这么说。济民对我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意思是接近人品好的会变好,接近人品差的会变坏,打小在那样环境中,熏也熏坏了。书林这孩子不懂社会险恶人心叵测,全怪我,是我忽略了他。”月娇一脸忧色。

“先别发愁,待见到人再说。还有这些话别对秀秀讲,更别对书林讲。”

月娇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天,月娇告诉了秀秀,秀秀很是好奇未来的弟妹是什么样子,她帮着月娇把屋里屋外拾掇了一番。隔天下午,书林带着人来了,月娇虽然心里不乐意,但毕竟是未来的儿媳,她还是笑脸相迎。

一见到曾宝金,月娇便明白书林为何会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曾宝金人长得俊。可那眼神一看便知不是善辈,眼珠子滴溜溜打量着房子。秀秀送上茶,她端起就喝,一声客气话都没有。看到桌上盘子中放着枇杷,不待月娇开口便剥皮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这枇杷是买的吗?”月娇好笑,不是买的难道是偷的?“我吃枇杷、杨梅、荔枝、龙眼、黄皮果这些果子从来不用自己掏钱买。”

“你家里有栽果树?”秀秀问。

“没有。”宝金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我教你吧,你到水果摊吃了两三粒后说不甜,再到另一家水果摊吃两三粒还是说不甜,走了五六家不就吃够了。我爹我娘都讲我聪明,不愧是七彩巷一枝花。”宝金不无得意卖弄自己的才干。

秀秀撇撇嘴,挑着嘲讽说:“你真有本事。”肚里却不屑,“哼,白吃,怪不得两手空空上门。”

月娇盯了一眼收起笑容。书林也觉得这行为太不光彩,开口说:“何必如此,一斤才多少钱。”

“再少也是钱。我称菜时,秤尾总是翘得高高的,走时还送上两根葱,买主欢喜得很。其实我已做了手脚,一把青菜至少短两三两,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赚了一大把。”宝金脸上充满自豪。“我手头快,买家一点都看不出。我有一表叔,他养了一头奶牛。每天挤奶前他在牛的舌头上抹上盐,牛自然就口渴不停喝水,奶量会多出三成。我爹讲各行有各行赚钱的门道,我听书林说弄口那家吉祥饭店是咱们家的。那照我说的做,炒肉片、炒鱼片时,每一盘少一块,十盘不就成了十一盘。我娘说谁娶了我,一定家财兴旺的。”

月娇一听对未来儿媳越加厌恶,淡淡一笑说:“我家从我爷爷手里就立下店规:诚信为本,笑脸迎客。糊弄客人,那是砸自己的招牌,万万不许。无论书林或他的哥哥、姐姐,我都是要求他们做人做事一定要老老实实,清清白白,不许沾人便宜。”月娇的语气很平和,但听得出教训的味道。

宝金不以为然,反而争辩说:“我也是想让饭店多赚点钱,这饭店是书林和大哥的,赚的钱有书林的一半。”

书林拉了拉宝金的衣角,说干嘛讲这些。宝金用手肘撞一下,“亲兄弟明算账,我娘讲过门前什么都要说清楚。”

秀秀气坏了,瞪了一眼肚里骂道,“这骚货,还没过门就抢家产,今后须防着点,听婆婆的口气也是不喜,看婆婆怎么说。”

月娇看了看宝金,又瞧了瞧书林,依然平和地说:“吉祥饭店是书林外公开创的,外公生前留下话,饭店要传给书林的大哥,这事书林是知道的,饭店以后是他大哥的。”

秀秀一听大喜,感激地看着月娇,心里想往后要加倍孝顺婆婆,当然还有外婆,她得色地瞥了宝金一眼。宝金恨恨地咬着嘴唇,站起拨腿就走,书林连忙追了出去。厅堂中,月娇叮咛秀秀先莫对外人说宝金之事,秀秀点头,心里乐着上楼去了,留下凤英、月娇母女俩大眼瞪小眼。月娇扑哧笑起来,凤英说你还有心思笑?月娇说以前我讨厌小姨,现在我气顺了,小姨跟七彩巷一枝花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好多了。凤英忍俊不禁。月娇想让明理去劝说书林跟宝金分手,“书林应该会听明理的”,凤英说不妥,“不成的话,反而传到宝金耳里,岂不是未过门就结了仇?”

“难道由着他?”

“哪有什么办法,儿大不由娘。别看书林不言不语,其实犟得很,你越拦,他会越较劲,他若铁了心要娶她,你拦得住?”

月娇无语。

十来天后,书林又走进月娇房间低语了一阵,月娇冷笑一声,说:“还请什么媒婆,她自己不是来了吗?”见书林红了脸低下头,叹口气放松语气,“你一定要娶她,那就娶吧,是好是坏,你自个儿扛着,可要那么多聘金,不行,只能同你哥娶秀秀一个样,不然你嫂子会有话说,娘要一碗水端平。不过眼下也拿不出来,饭店是小本生意,利很薄,这一两年生意是不错,可日本仔在的时候,几乎月月入不敷出须倒贴。前年你哥娶亲花了一笔钱,去年小舅结婚,虽说小舅用的是外公留给他的钱,但家里也花了些,你不是也做了两件长衫,要再积攒一两年才能凑出这个数。你再等一等,你今年二十三岁,着什么急?你哥二十八岁才娶你嫂子过门。”见书林皱眉头,月娇又安抚说:“房子嘛,到时娘把娘的房间腾出来当新房,它比楼上你哥房间大,宝金应该没话讲。娘再唠叨两句,虽然你已出师,但比起师傅差远了,娘没说错吗?”书林点点头,“你要把心思放在行医上,把脉开方若出了差错,可是人命关天的,还会连累你师傅。成家立业,谁重谁轻,你心里要有谱。”书林低声说我知道,月娇摸了摸儿子的头。

晚上,月娇对小鹏说了书林的亲事,叹道:“我实在不喜欢这女孩,太不地道了,可书林看上了她的脸蛋。”

小鹏沉默了片刻,说:“你劝劝他,人品最要紧。”

“劝什么,那天他不也都听见了?我担心有了她,家里就不太平了,也许还会去饭店随便吃喝。”

“才十九岁,胆子不会那么大。”

“难说,你听过那样白吃水果的手段吗?我是头一回听见,当父母不斥责反夸她,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父母。”

“不知者无罪,无知者无畏。她还小,待过了门,再慢慢教导她。”

“也许只能这样想,我本以为书林最不用操心,没料到最麻烦。哼,什么眼光,大街上随便拦一个都比她强。”

“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睡吧。”

几天后麻烦果然来了。那天正午,宝金和她娘到吉祥饭店一人要了一碗卤面,两块卤鸭,津津有味地吃完后,伙计钱立本上前算帐。宝金一抹嘴巴说:“我是这饭店的自家人,自家人来自家饭店吃碗面还要付钱?”

钱立本一头雾水:“什么自家人?”

宝金一笑,说:“我叫曾宝金,你去对掌柜说一声,他便明白。”立本狐疑地看一眼找小鹏去了,片刻后回来说:“对不起,刚才多有得罪。”宝金撇嘴一笑,同她娘得意地走出饭店。

饭店打烊了,小鹏父子最后离开,小鹏叮咛庆林回家莫说,可庆林还是对秀秀说了。秀秀嗤之以鼻:“她就是这德行,有一回,便有二回、三回,说不定带着全家来饭店白吃白喝,难道爹回回替她承担?”

“有什么办法,以后是一家人,不讲情面的话,会把亲事搅黄的。”

“黄了就黄了,这种骚货有什么可惜?”

“但书林喜欢,只能忍。你别对娘讲,爹就怕娘知道了心里添堵。”

秀秀嗯嗯着,心想黄了才好。第二天起来做早饭时,她便全告诉了月娇,还添油加醋:“她讲以后会常到饭店吃。”月娇听了久久无语,而后上楼走进房间叫醒书林。

“什么事?”书林睡眼醒松地问。

“你告诉宝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店也有店规。外公规定,任何人包括外婆和娘,要去饭店端一盘菜或打一碗面,全得像客人一样照价付钱。这一回,你爹替她出了,可下不为例,饭店不是她自家的厨房,年纪轻轻的要学好。”

“娘,你说什么?”

看着母亲的背影,书林紧皱眉头,而月娇更是窝火,“人穷志不穷,可这宝金,往后婆媳之间,妯娌之间恐怕……明摆着不喜欢……书林也为难,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是自己儿子当娘的不能不管,也许父母的想法和子女不一样,当年爹硬生生拆散了自己和济民,自己可不能像爹那样。可济民的人品多好,而这女孩,小小年纪一肚子歪门邪道,书林是鬼迷心窍了,去寺里烧柱香,求菩萨保佑儿子迷途知返吧。”月娇坐在厅堂的八仙桌旁,支着下巴思虑着。

吃过早饭,月娇便去了南禅寺,所有的香炉她全插上香而后合掌行礼。在大雄宝殿以及后面的观音菩萨殿,她跪下叩拜,嘴里喃喃祈祷,那虔诚神态令人动容,走出寺院山门还回头一眸。

不知是否诚心感动了菩萨,菩萨果真显灵,夏天未过,书林更冷淡了宝金。宝金爱卖弄伎俩沾小便宜的习性,并没有影响书林对她的感情,书林认为是穷的缘故,只要手头充裕自然便会改掉,之所以改变另有原委。其一,有一晚,书林买了戏票请宝金去看戏,书林喜欢看电影,但宝金听不懂国语,只会看东洲地方戏。在戏园子门口,有一老乞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书林掏出了一子儿,宝金抢了过去往远处一扔,瞅着乞丐跌跌撞撞跑去捡,她乐得笑呵呵。书林不齿宝金的行为,可他像小鹏一样不善言语,只是愠怒地瞪着眼,他不解宝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毫无善心如此作弄人昵?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戏,而宝金怡然自得,边看边吧嗒吧嗒嗑着瓜子,这件事使得书林心中有了阴影。第二件事是初夏的一天,他去七彩巷给未来的丈母娘针灸,正好是傍晚时分,七彩巷的男人们、女人们在巷中三五成群摇着扇子交谈着,男人光着上身,女人虽套一件小褂子,但没扣好或干脆撇开着,从巷口往里望,白生生一片肉,书林觉得恶心丑陋。在福井开,即使大热天,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在家里也是穿着长衫,下人也不许打赤膊。像他父亲这样小户人家的也只敢在家里光膀子,只要跨出门槛,就要套件上衣,女人更不用提,在家里也是穿戴整齐。饭店的伙计可以穿及膝的短裤,但上衣一定要扣好,再系上统一的蓝土布兜。而今天一下看到这么多凉快的身子,书林浑身不自在,何况巷里还飘着尿臊味,他低头走进宝金家。在门口听见宝金娘在咒骂:要挺尸也要找个地方,把老娘床铺弄得臭烘烘的。原来宝金的父亲喝多了,吐了一床污秽物。书林不由得皱一下眉,宝金看到他迎上前来,说快把衣服脱了,穿着多热。说着便动手扯他的长衫,毫无姑娘家的矜持样,书林不悦地拂手拒绝,还被宝金嘲笑一番。那一晚他辗转到下半夜才睡着,心情郁闷了好几天,宝金嗲声嗲气哄着,他才释怀。半个月后大暑节气那天,他心血来潮想看看宝金怎么做生意,于是比平日提早离开家朝七彩巷走去。七彩巷里凡是卖青菜的全在巷口一溜摆开,书林尚未走近便听到宝金的声音,她扯着嗓门直着身子同邻里的一位妇人在对骂,双方皆指责对方多占了地盘,那妇人的岁数跟宝金的娘差不多,宝金毫无畏惧一点不落下风。若非亲眼目睹,真不敢相信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出自一位黄花闺女的口中,宝金的父母在一旁直笑,似乎欣赏女儿的嘴上工夫,书林表情痛苦地转身离开。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踏进七彩巷一步,宝金来普济堂找他,他骗说师傅已发话,行医时不能分心,叫宝金不要再到这儿来。宝金到福井弄家里,他陪着坐在厅堂中一句话也不吭,任由宝金自言自语。宝金说聘金要先送过去,不然她娘会把她另配他人,他仍不吱声,宝金急了,“X你娘”脱口而出,又说“舌头断了,哑巴哪?”,在凤英房里的月娇惊愕不已,欲出来呛她几句,被凤英拦住。“书林自己都能忍,你替他出头岂不是不落个好?他不能忍,那就分手,说的话越粗,越能让书林反省,脸蛋长的好有什么用?你是长辈,跟她计较,反倒是抬举了她降低了自家身份。”母女俩听着宝金对书林发飙,书林就是不还口,月娇在肚里骂儿子太懦弱,往后准被宝金拿捏死,怎么生了个这么窝囊的儿子。宝金终于走了,书林也不送,月娇这下纳闷了:莫非俩人有了嫌隙?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

宝金的父母也觉察到事情有变,到手的鸭子不能让它飞走,他们打算索性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就铁板钉钉了。于是出谋划策叫宝金到普济堂以母亲腰痛复发为借口,要书林上她家针灸去。书林冷淡地说,行有行规,除非病家下不了床才出诊,以前去她家没少被师傅训斥,如今不能再犯错了。眼看亲事黄了,宝金恼羞成怒,跑到福井弄指着书林鼻子破口大骂:“你以为你了不起,不过是三个指罢了(中医把脉用仨指头),凭老娘这张脸,哪儿找不到比你本事的人,你这狗X生的,全家都是狗XX。”书林圆目怒瞪说不出话,月娇咬牙忍着。秀秀可听不下去,她从楼上冲下指着宝金声色俱厉:“哪来的疯狗在我家乱吠。”跟宝金交仗起来。俩人的骂语中都离不开狗字,可怜无辜的狗啊,若能开口,一定会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你们人类相争,同咱家何干,为何扯上咱家。月娇气得脸色发青,偏偏此时走进女儿、女婿,见此场面美林很是诧异:“怎么这样,她是谁?”月娇指着书林:“问他。”振华见来的不是时候,赶紧识相地说:“哎,瞧我这记性,忘了一件事了。”拽着美林就走了。被女婿瞧见,月娇更是又气又急,她喝住秀秀,把她推入后厅,挤出笑脸对宝金说:“我媳妇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又美貌又聪明要在以前说不定像戏文里所演的那样,被皇帝看中选进宫当娘娘。你是当少奶奶的命,书林什么都没有,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一位三个指而已,哪能配得上你。你消消气,全是书林的不是,也怪我没教育好,我向姑娘赔个不是。”月娇行了个万福,直起身又塞过一红包,“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请坐,喝口茶。”月娇倒上茶,宝金接过一口喝干,朝书林呸一声扭身向门外走去。

月娇低声下气,点头哈腰送宝金到了大街,看她走远了才转过身去。她走回家门,书林羞愧地叫了声“娘”,她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秀秀唬了一跳,书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秀秀乖巧地奉上一杯茶,说:“跟这种人客气什么,一扫帚打出去。”月娇喝了两口茶说:“她那张嘴巴什么混帐话都能说出口,一点也不在乎脸皮,不说些软话给她个台阶下,她撒泼骂街,闹得街坊全知道,丢人不丢人?刚才就被振华瞅见了,还好是他,他嘴巴比较紧。”月娇还想训斥书林几句,见他一脸悔恨神色,不由得心软把话咽了下去,拍了拍儿子肩膀:“不要再看走眼了,找个踏踏实实的女孩子,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人品是头一位。”书林点头。

书林同宝金总算掰了,就像拔掉了在喉之鲠,月娇好不高兴,第二天便到南禅寺捐出上回许下的香油钱。返家刚坐下,振华捧着半粒西瓜进来,那西瓜估计有七八斤重。“二壮送的,我拿半粒过来。”振华说,只字不提昨日之事。

振华怎么会认识二壮呢?春季开学不久,有一天振华骑车经过一段下坡路时,路旁突然窜出一只大黄狗,振华猝不及防,车把一歪人摔了下来,扭到左脚,疼痛得无法再骑。正发愁时恰好明理路过,听振华一说呵呵大笑,招呼来一部人力车,扶振华坐了上去,自己则一手牵着自家的车,一手牵着振华的车跟在后面,到家时,振华的脚踝已肿得像块馒头。请了跌打郎中来,检查后讲没伤着骨头,只是扭了筋,敷草药就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年轻至少也须两个月才能完全利索。一颠一跛的挪几步勉勉强强,要骑车绝对不行,怎么去学校呢?慧芬说包一部人力车接送就是了。小鹏知道后,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包了二壮的车。就这样每天上午,二壮的车来到白家门口接振华去学校,到了约定时间,又把振华拉回来,起初二壮还称呼白先生,熟悉后也直呼名字了。二壮顶会拉呱,不赶时间时,他一边慢悠悠拉着,一边给振华讲拉客时遇到的趣闻,振华很喜欢听,他说得更来劲。振华画了一张交通地图,上面标明戏院、舞厅、旅馆、高挡酒楼的位置,建议二壮该在什么时间上这些场所,则可能拉上客,二壮听从了,果然多做了生意,二壮很感激振华。振华的脚伤痊愈后,在路上遇到二壮,也很热情地招呼,二人俨然像朋友似的。二壮的父亲牛阿俤在七拐巷巷口摆了一水果摊,今天他帮父亲拉西瓜,便挑了一粒送过来,振华切了半粒送给丈母娘。

月娇正口渴,她拿出菜刀将西瓜切成八块,拿一块吃了起来,一边说:“想不到你们俩成了朋友,别瞧二壮是个粗人,他懂得知恩图报,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也在吃着西瓜的秀秀说:“哪会有要二壮帮忙的,振华帮他差不多。”

“世上事很难讲,多一位朋友多一分方便,给人方便给己方便。”

“这礼拜明理有没有过来?”振华问。秀秀回答已有三礼拜没过来了。“这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也许有什么事走不开,这些日子**心书林的事,没顾得上他。昨天你看见了,那女孩缠着书林,竟然还闹上门来丢人现眼,总算了结了,今晚有空的话能不能上灯笼巷走一趟?”月娇用征求的口吻说。

“我也去。”秀秀说,“我也想瞧瞧小舅住的地方,我就讲娘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也行。”月娇点头。

晚饭后,秀秀打扮一下走了,九点左右回来,手里拿着两串茉莉花,说是小妗给的。

“有没有叫他们明晚过来吃饭?”

“小舅不在,就小妗一人。”话刚出口,秀秀捂住嘴,糟了,小寒叮咛过不要说的。月娇已看出端倪,追问小舅去哪儿了?

“他……他……”

“他什么,别掖着,说。”

“小妗讲小舅去山里看望一伙土匪,本来说好四五天就回来,今天已第七天了,小妗叫我别告诉你,怕你担心。”

“什么?同土匪打交道,不要命了,小妗为什么不拦他,还要瞒着我,一个个全不让我省心。你去叫振华来,我要问清楚,都娶亲了,还这么鲁莽。”月娇生气地说。

振华随着秀秀来了,他把情况说给月娇听,原来东洲市北边的一邻近小县里冒出一伙土匪,他们占山为王,绑架有钱的主勒索钱财,政府派兵围剿,可山高地险,土匪没捉到半个,反而劳民伤财。明理从当地百姓中打听到这些土匪全是土生土长的山民,为什么要当提着脑袋瓜过日子的土匪呢?征得报社同意,就一人进山采访去了。

“他不怕土匪崩了他?”

“应该不会,谁愿意不过安稳日子当土匪?明理去了解一下他们当土匪的苦衷,是替他们说话,不会对他怎么样。”振华安抚着月娇。

“那怎么还不回呢?万一土匪认为他是政府派来的,不就完了。他干什么要揽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小寒也不拦住他,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小寒还想跟明理一块去,反正放假在家,出去走一走,长点见识。”

“俩人全像孩子一样,还好有个依全嫂作伴,不然孤伶伶一个人,让人不放心。”

振华“嗯嗯”着,对秀秀使了个脸色,叫她不要再多嘴。因为依全嫂也不在,一位亲戚出了事,夜晚她要去作陪。

小鹏回来后,月娇对他唠叨,“万一惹恼土匪,一枪崩了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想想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小寒也真是,也不怕当——”后面两字压了下去。

小鹏摇着扇子说:“食人之禄,就要事人以忠,好坏差事都得去,明理不是冒失之人,你别胡思乱想,自己唬自己。”

“不怕才怪,我在爹和珠姨灵位前烧了香,叫他们要保佑明理平安回来。唉,儿大都不由娘,何况是弟弟,随他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管。”

小鹏暗笑,“你不管才怪。”

两天后,明理回来了。褴褛的衣衫、拉碴的胡子、结绺的头发,记录着这一趟之辛苦。他全身臭烘烘的,一进门二话不说直奔井边,打上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上剃头店剃头刮脸。从剃头店回来,人精神了,依全嫂给他煮了一碗面条,上面还打了一粒鸡蛋,他端起大口吃着。

小寒笑:“怎么像个难民似的,还以为被山大王招为附马,乐不思蜀了。”

明理吃着面条说:“还好你没去,不然准被留下当压寨夫人。那伙人清一色和尚,一条大裤衩,光着上身。上礼拜有俩女人结伴回娘家,被他们掳上山轮流玩了三天后才放走。山路崎岖难行,山连着山方圆四五十里,在山上也只住了四天,又采访了山下的村民,所以耽搁了些日子。在外面都没睡好,有跳蚤,山上更多,跳蚤也欺生,专门吸我,他们全没感觉。”

“吃完睡一觉,晚上去福井弄一趟,秀秀已来过两回了。”

“人瘦了很多,明天我买点排骨熬汤给你补补身,在外头吃得不清不楚。”依全嫂说。

“别别,在山上吃的是野猪、穿山甲之类山珍,都是不容易消化的,还是来一点粥清爽些。”

肚子吃饱后,明理上床睡觉,头一挨枕头就沉沉入睡了,从上午十点多直睡到太阳下山才醒来,吃过晚饭载着小寒往福井弄骑去。走进家门口嘻皮笑脸地打着招呼,月娇沉下脸数落了一阵,明理态度良好“嗯嗯”点着头,还企图转移话题说月娇吃胖了。月娇说别打岔,往后给我安分点。振华夫妇也来了,振华捶上一拳说怎么不叫上我,俩人也有个伴。明理说下回带上你,细皮嫩肉的,跳蚤准喜欢。

月娇气得声音高了八度:“赶庙会走亲戚是吗?”美林说让他们去,土匪一人一枪子,那才舒服。月娇又训斥闺女胡说八道什么?秀秀讨好地说:“娘,别生气,他们是说着玩的。”凤英问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当土匪呢?

“原因很多,但都是逼的。”明理说,“最主要是这两年风不调雨不顺,洪灾、旱灾、虫灾,一个接一个,田里收成不好,种田人吃糠、挖野菜渡日,政府不仅不赈灾,还要抽壮丁去打仗,万般无奈,只能当绿林好汉去了。”

“你打算怎么写?”振华问。

“还没想好,至少应该客观、公正吧。”

“要写得含蓄点,现在时局很乱,不要被当局抓到什么把柄,吃不了兜着走。”

月娇听出点名堂,说民不与官斗,别写带剌的话,谁都喜欢听好话的。又叮咛小寒买只斤把重的鸡清炖给明理吃,“又黑又瘦,像是从监牢里放出来的。”

“鸡倒容易,他想吃番薯粥,现在哪有卖番薯的。”

“以前外公在时,是常吃番薯粥的。”美林说。

“回去吧。”月娇说,“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今晚早一点睡。”

明理去饭店跟小鹏、庆林打个招呼后,俩口子离开了。

第二天,明理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刚刷完牙,月娇拎着一篮子大汗淋漓走进来,篮子里有七八条番薯,估计有五六斤重。“给明理煮番薯粥吃”,放下就走了。

依全嫂说:“鞋子全是泥巴,准是到乡下农家,把做种的番薯买下来,这样当姐姐的真没话说,全东洲城也找不出几个。”明理点着头,心里好感动。

阳历九月二十三,在美国住了十一个月的晚月回来了。见到久别的母亲,小寒又高兴又内疚,母亲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并不过多地思念母亲,明理占据了她的全身心。晚月说美国环境很好很干净,东西也很多,同大哥大嫂也相处得很和睦。跟大舅常在一块唠叨往事,可心里总是有点悬,回到家便踏实了,千好万好还是自个儿家好。休息了两天后,晚月的精力恢复了,便盘问起小寒她离开的这些日子,家里有否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只是从这学期起,我去东洲师范任教,是文主任推荐的,师范学校课时较多,更能发挥专长。当然也有不好的事,你听了准心烦。”

“不会杀人、放火、抢银行吗?”晚月开玩笑说。

小寒笑:“我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明理欺侮你?”

“他敢”

“那什么事?”

“钱没了。”

晚月吃惊:“家里来了贼?”

“不是”

小寒告诉晚月这一年来物价飞涨,从法币到金圆卷,再换成银元卷,每兑换一回,货币便贬值一回,百姓手中的钱就这样没了。而各种各样的税又名目繁多,今年才民国三十七年,已收到民国四十年的税了,商家不堪重负,关门了不少,这些明理最清楚,他是跑民生新闻的。明理姐夫那家饭店也是勉强支撑着,百姓们全骂政府。听说在北方,国军同共军打得厉害,北方已被**占领了,报纸都不敢报道,大家私下里全在议论。战乱不断,物价自然上涨,老师们凑在一块全抱怨柴米油盐涨得厉害,还让不让人活,一领到薪水就赶到米店去,迟一步可能又涨了,抗战八年还不够,又要打。

“我在美国也听说中国局势很乱,我们平头百姓,无论国民党还是**全跟我们无关,我们只想过太平日子。你舅你哥给了我一笔美钞,美元还是坚挺的,我要把美元换成黄金,就不怕贬值了。还有没有什么事?”晚月盯着女儿。

“还有”小寒笑了笑,身体倾向母亲,压低嗓门说,“依全嫂有相好了。”

“做什么的?”

“是明理报社的门房,老婆前年走了,没有儿子,有仨女儿,都出嫁了。头回见面,依全嫂一看是穿长衫的,立马有了好感。明理讲老林,就是那个门房,平日里是不穿长衫的,是他一再叮咛要穿长衫来。”

晚月点头:“嗯,是件好事,她孤苦伶仃该有个伴,难怪我瞧她脸上隐约含笑,原来有喜事。你呢,有什么事?”

“我不是说了,我不在文德女中,到师范学校去了。”

“我意思是你有喜了没有?你……呵呵,什么表情?”

“妈——”小寒叫了起来。

晚月一笑,说:“早生迟生总是要生的,妈给你带。妈走时最不舍的是九个月大的Rose,胖嘟嘟的手臂和腿脚,眼睛好蓝,可爱死了,真想带回来。别以为孩子是累赘,孩子带来许多快乐,不要摇头,有了孩子你就会体会到了。噢,明理回来了。”

天井的门推开了,明理推着脚踏车进来,后架上搁着鼓鼓一袋子。

“买了米?”小寒站在房门口问。

“人人都往米店跑,剩下主编一人唱空城计。”明理边说边把米放到地上,又解下绑在车把上的一包东西。

“那是什么?”

“两粒卤鸭胗,你说妈爱吃这,还有几块卤豆干,全切好了。”

晚月听到明理的话走了出来,说:“那叫依全嫂再炸一些花生,晚上一起喝两盅。”

“我去买酒。”小寒欢欣地说。

“还是我去。”明理把卤货递给小寒,调转车头。

“再买些鸭血和卤大肠。”小寒说道,她喜欢吃卤大肠。

“嗯嗯”,明理骑上车买去了。

秀秀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一些蹲着活比如洗衣服就不让她干了,秀秀很过意不去,月娇还说早饭由她来煮,秀秀心里暖暖的。“煮饭又不累,我娘肚子很大时照样做事。”婆媳俩相互关爱着。这一天,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听见嘭嘭叩门声,书林出去开门,是邓明光,他满面春风地说小满昨夜生了一男婴,母子平安。月娇高兴地连声说“恭喜,恭喜,这回该好好地做月子。”明光说是的,他现在就上市场买鸡,特地拐过来通知一声,说罢兴冲冲走了。凤英说小满总算熬到头了,小鹏说这孩子可怜,还好这一胎是儿子。月娇说是可怜,生长华时,只吃了一头鸡,生生生生第二胎,月娇差点溜出聪聪二字,除了凤英、小鹏外,庆林、书林并不知道白嘉聪是小满的女儿。“又是女娃,她婆婆一头鸡都不许买,我送去鸡蛋,明光还得偷偷煮给小满吃。”

“我记得美林头回带她来家里时,怯生生的,说话细声细气。”庆林说。

“就过年来一趟,平日里咋都不来?”秀秀问。

“她哪有空,伺候公婆,伺候丈夫,照顾孩子,洗衣做饭,她婆婆把她当佣人使唤,还嫌这嫌那,忙得连拉屎尿工夫都没有。”月娇说。

“不是有位大房?”

“大房也是两手插腰,冷眼旁观。前年离了婚,没多久便嫁给一个老头子为继室。说来也怪,”月娇站起给凤英添了大半碗粥,“跟明光做了二十年夫妻没生养过,再嫁后已四十出头了,却生了一个闺女。小满在菜市场遇到她,她主动打招呼,在邓家时,她正眼都不瞧一下,我见过她一面。”

“这就是命。”凤英说,“什么时候生,是男是女,全是命中注定的。”

“在中医上叫阴阳调和。”书林插嘴,“之前怀不上,是阴阳失和。”秀秀问中医能不能脉出是男是女?书林摇头,“不能的,再高明的也不能。”

“生男生女我全喜欢,头一个是女孩还能帮忙带弟弟妹妹。”庆林赶紧表态,“娘,是这样吧。”

月娇明白儿子的意思,点头说没错,头一胎是女儿好。秀秀难为情一笑,低头吃饭。

农历十月廿三这一天,天高云淡,万里晴空,月娇把凤英床上的被子、草垫拿到天井中晒日头,老人家怕冷,很早就铺上了草垫。而后上楼收拾书林的房间,她听见庆林房里有轻微的呻吟声,赶紧走了过去,见秀秀捂着肚子。

“娘,肚子有点痛,老拉尿,自己流下来,换了两条裤子了。”

月娇吃了一惊,掐指一算,是差不多日子了,老拉尿,会不会羊水已破?“你上床躺着,娘去请接生婆来。”

接生婆来了,检查后说还早得很,至少要到晚上,她吃了晚饭再过来。接生婆走了,月娇安抚秀秀:“生孩子就是一阵一阵痛,待痛得厉害了,孩子才出来,还有好几个钟头,你就忍一忍,生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下午,我让你娘来陪你。”秀秀点点头。“那你躺着,我下去了。”月娇下楼,上街买了一头童子鸡以及线面、鸡蛋等,糯米和红糖早备下了。中午,她煮了一大碗面条,上面搁着两粒荷包蛋,叮咛秀秀尽量吃下去,“生孩子要用气力,多吃点,才有劲。”午饭后,月娇去了钱多家,请来了来娣,大家一块等候着小生命的降临。庆林很是兴奋,不时跑进来问生了吗?月娇烦了,“生你的头,时辰一到自然就生了,你跑来跑去的,分了心,把酱油当醋那就出丑了。沉住气,孩子一出世,我立马出去告诉你,呵,别再进来了。”

“我上楼看一下。”

“你丈母娘在里面,走,走。”月娇把庆林推出门。

庆林在饭店可谓人在曹营心在汉,但一直没等到消息,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顾不上收拾就冲了回来。

“娘生了吗?”

“生了,是女孩。”

庆林笑嘻嘻地往楼梯走,月娇拽住他,“庆林,孩子是……豁嘴。”

庆林愣住了看着母亲,“无论怎样是自己的孩子,可不能嫌弃她,也别责怪秀秀,她一直在哭。”

“怎么会这样,我和秀秀全是好端端的。”庆林初为人父的喜悦没了。

“听老人讲,刚好撞到那个时辰时,有身孕的人背光切东西或剪东西便会这样。娘怀你时,可云的奶奶就叮咛我别背着光动刀动针,讲有一位快临盆的女人背着光切槟榔竽,一刀切下去后肚子立马痛起来,她赶忙把两半竽头紧紧合在一块,后来生下的孩子在脑门上有一细细的红线。忙起来谁会在意背光或对着光,只能说是老天的安排,看到孩子时,不要乱说话。”

庆林点点头,和月娇一块上楼,秀秀还在淌着泪水,坐在床沿的来娣看到俩人站了起来。

“来娣,辛苦你了,回去吧,我会照顾好大人和孩子的,我送你下去。”来娣瞄了庆林一眼,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月娇瞧在眼里,拉着她的手诚挚地说:“放心,庆林不糊涂,他会担当的,走吧。”

两位当娘的走了,秀秀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庆林”,庆林嗯了一声,低头端详着躺在秀秀身旁的孩子:若不是上唇中央一道线似的裂痕,可谓眉清目秀,比自己、比秀秀都好看,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作弄她?以后人们会叫她“豁嘴”,就像喊小姨“哑巴”一样,小姨是因为坏了嗓子,而这小家伙是天生的,莫非前生做了什么坏事,今世遭此报应?睡得很香甜,不知道以后会被人欺侮的,庆林的心情很复杂。秀秀又呻吟地嘟哝:“这孩子怎么办呢?”庆林想讲你肚子有邪气,才生出破相的孩子,可一见秀秀哭红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说:“什么怎么办,生了就要养,你肚子里出来,还能把她塞回去?别难受了,我娘说月子里不能哭。”

丈夫的体贴,秀秀又滴滴答答地掉泪,这时孩子“呜哇呜哇”地哭起来。“孩子饿了,快给她喂奶。”庆林说。秀秀抱起孩子,由于是豁嘴嵌不紧,吮不出奶,秀秀用手挤也挤不出来,孩子哭,秀秀也哭。月娇走了进来,叫庆林去吮两口奶,奶才会出来,庆林犹豫着,“去”,月娇命令道,庆林硬着头皮俯下头吮了两口,秀秀皱眉叫痛,奶水果真出来了。秀秀一挤压,奶头犹如喷嘴似的喷出奶水,秀秀一下一下挤着,孩子一口一口地吃着,可不断有奶水从裂口处流出,月娇用毛巾垫在小孩下巴下。过了一会儿,秀秀拨出奶头,哭着说,“吃什么奶,全让毛巾吃了。”小孩没吃饱,又哇哇直哭,庆林愁眉苦脸看着。

月娇抱过小孩,说:“你把奶挤在碗里,我来喂她吃。”

秀秀把奶挤在小碗里,月娇用小小勺喂孩子吃,一边吩咐庆林下去捞一下线面。孩子吃饱便睡着了,月娇把孩子放到摇篮里,庆林也端着鸡汤线面上来,月娇又喂秀秀吃,浇了黄酒的线面下肚后,秀秀心情好了点。

“娘,不能吮,只能用调羹喂了。”

“只能这样,做大人多辛苦些,你不心疼她,谁心疼,她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说话间,小鹏上来了,他看了看孩子,说了一句:“好生待孩子,不许亏她。”庆林说爹给取个名,小鹏想了想说:“叫健英吧,健健康康长大。”

“对,无灾无难长大。”月娇点头赞同,“下去洗一洗睡觉去。”她对庆林说,“现在是当父亲的人了,得有父亲的样子,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庆林点头,跟小鹏一块下楼去了。月娇又低声对秀秀叮咛了几句,秀秀脸红了,月娇转身走出,她也要赶紧睡觉去,明天一大早就得给秀秀煮吃的,伺候月子,事情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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