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两情相悦
今天是七月七夕,东洲习俗这一天要煮五香蚕豆,邻里街坊之间相互馈赠,以示和睦相处之意。小寒住的灯笼巷因绝大部份是大宅的后门,鲜有人出入,小寒同左邻右舍不熟悉,更谈不上交往。不过依全嫂依旧煮了蚕豆,煮好后装了一碗给对门阿金伯送去,留下小寒一人慢慢地剥着蚕豆吃。她边剥边想七月七夕吃蚕豆这习俗从何而来呢?五月节包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而吃蚕豆难道是为了庆祝牛郎织女一年一会?那未免太简陋了。今晚两人会不会来呢?若有那层意思应该会来,可两人都来也不妥呀,牛郎只能一位,俩人全剪不断……依全嫂说抓阄决定,不然蛮来试试看。小寒咽下口中的蚕豆,挑了一深一浅两粒蚕豆,闭了眼往上抛,然后用手摸索着,她摸到一粒,睁眼一看是深色,再来一次,摸到是浅色,又一次也是浅色,“再来一次,若还是浅色那就是振华了。”她嘴巴微微翕动抛向上方,这一次摸到的却是深色,她愣了一下又扑哧一笑,骂自己胡闹,把这两粒蚕豆剥皮吃下,“算了,顺其自然,何必自找烦脑,也许另有他人呢。”她又慢悠悠剥着吃着,吃着吃着脑海中闪出一念头:晚上俩人都来的话,谁先进门就是谁,该断当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寒下定决心。她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才吐一半听到两声轻微的叩门声而后没了动静,小寒想自己神经过敏了,她剥了一粒蚕豆放进嘴里,此时又传来一声,她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门是虚掩的,会是谁呢?”她出去打开门,哦,是一男童。
“我找林小寒小姐。”男童怯生生地说。
“我就是,有事吗?”小寒和气地说。
男童的神态轻松起来:“有一位叫欧阳的先生叫我带封信给你。”小寒接过信抽出一张三指宽的纸条一看,脸上一阵发烫,纸条上有一行字:“晚上河畔看星星。”她的心“扑扑”跳着,心想若振华也来相约该怎么办?耳旁传来男童的声音,“小姐,请给我一张回条。”她定下神,“小朋友,谢谢你,请稍等。”
小寒走进房里从一本巴掌大的薄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折叠成条状,又找出一小张牛皮纸卷成漏斗状装了一袋蚕豆,一块交给男童,“这点蚕豆给你吃”。“谢谢小姐。”男童高兴地走了。
小寒回到饭厅,略有所思再看一遍纸条,又慢慢地剥着蚕豆吃,但耳朵却聆听着门外。时针嘀达嘀达唱着,已过了十点半,她失望了,难道振华真的只当自己是普通朋友?自己可是不偏不倚啊,她没有心情再吃蚕豆,支着下巴沉思。女人,尤其知道自己长得不丑的女人大抵总是以男人能否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来衡量自个儿有多大魅力,像《围城》中的苏文纨把赵辛楣和方鸿渐消遣得团团转而颇感得意,经过权衡遣散了两人后,尚希望赵辛楣能立场坚定等待候补的机会。小寒虽不是苏文纨那样工于心计的女孩,可仍然有驾驭男人的欲望,觉得应由她来决定两位男人的进退,若振华不待她言而先行告退或者压根无那层意思,而自己还曾为俩人迟疑不决征求过表姐的意见,实在丢死人了。小寒懊恼着,卧在脚下的小白不识相地喵了一声,小寒不理采,小白又仰头喵了一声,她低头一眼目光与它相撞,“它也可怜,没个伴。”小寒剥了一粒蚕豆扔给它,小白嘴巴一张咽了下去。奇怪,猫咪不是爱吃腥吧,小寒又扔了一粒,小白照吃不误,接连扔了五六粒,小白照单全收,逗得小寒心情好了起来。这时依全嫂回来了,看到她面前蚕豆壳则说:“吃了这么多,中午不用吃饭了。”
小寒在懊恼时,明理却是心花怒放。昨日振华对他说:“明晚七月七夕,你邀小寒看星星去,她答应的话,事情就有了八九成可能。往后我不陪你凑热闹了,免得她误解,对美林也不公平。”明理认为振华说得对,因怕自己太显眼,所以才抓振华当陪衬,以朋友的身份切入。经过这两三个月的交往,彼此已似故交一样,应该可单独面对了。可要面对面邀请又觉得过于唐突些,思量后抓了一男童当信使,男童走后,他眼巴巴地望着,觉得过了好久,终于看到男童朝巷口跑来,手里挥着一纸条,他拿出一零钞打发走后,迫不及待摊开一看,即刻春风满面。纸条只有两字:“等你”,对他来说一字千金,他心里像喝蜂蜜般的甜,亲了下纸条,翻身上车,车子骑得飞快,还不断地摁响车铃,这是快乐的铃声。
薄暮初上时,明理便来了,他肩上斜挎着一帆布包,把车子停在天井。“吃了嘛,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哪儿?”小寒腔调中带着羞涩,这是以前没有的。
“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小寒对依全嫂说了一声便随着明理出了灯笼巷,过了马路后从进士坊进去,接下来在巷子里穿行,有的巷子宽,有的巷子窄,小寒全很陌生,她颇惊讶东洲城有如此四通八达的巷子,又转又拐的,越走越安静。起初民宅里透出电灯光,后来尽是昏暗的油灯,明理牵着她的手朝前走,小寒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像盲人一样跟着明理走。当又转进一巷子后,她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风也大了起来,在巷子尽头是一片开阔的滩地,成群的萤火虫在隐隐闪光,一条河流横在前头。明理找了一平坦处,从布包中拿出两张报纸铺在地上,俩人坐了下来。
“这是哪儿?巷子像迷宫似的,你怎么这样熟悉?”
“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哪条小巷没走过?这儿已是郊外,对面叫金山乡,那黑压压的一片是果农的桃树林,我报社一位同事的家就在对面进去五六里。”
“这条河属于东江吗?”
“属于东江的一条支流,原先叫五彩河,据说河底有好多五彩的卵石而得名。听乡里老人讲,清兵打过来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把那些不愿剃发的人拉到这儿砍了头,鲜血把水都染红了,当地人改名红河以纪念那些死去的人,民国后又称五彩河了。”
“那还是叫五彩河好听。坐在这儿看星星似乎比城里近了很多,仿佛触手可及。”
“那当然,这儿空旷。有一首唐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我们来找一找牛郎织女星,看他们相会了没有。”
小寒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天穹犹如无穷大的舞池,星星们在池中轻歌曼舞,志趣相投者结伴在一起,有的成串,有的三五成群,排列组合成不同的图案,展现着各自的舞姿。当然最耀眼的莫过于银河了,河里数以万计的星星们更是亲热地挤着挨着连成一片,活泼地眨着眼睛,使得银河像一条璀璨的玉带从东北横贯西南,成为宇宙中第一美景。相比之下东方天际的上弦月则显得黯淡又零仃,好似画家不经意的一钩。小寒赞叹着夜空的美景,寻找着牛郎织女星。
“瞧,在月亮左边,最亮的那颗是金星,古书上称太白星,又叫长庚星。”明理指着,“那是北斗星,多像一把勺子。”
“噢,我看到了。”小寒欣喜地指着,“织女星在那里,在它下面有四颗小星星连成一梭状,在它东边更是牛郎星。杜牧有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古人也像我们一样在观赏牛郎织女星,我看他们并没靠在一块。”
“那只是神话故事,他们之间相距远得很,有十六光年,说七夕相会是因为不是十五,没什么月光,星星则是比较亮,看起来似乎近了。”
“真想去拜访一下星星,看看上面究竟有什么?”
明理听了笑了笑,从布包掏出一纸包递给小寒:“五香花生,我买了两包,一人一包。”
俩人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观赏着星空,凉风徐徐,身心皆爽。明理时不时瞟上一眼,小寒凭着女人的第六感觉感受到目光中透出的炽热,羞得她连侧目一视都难为情,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在胸口涌动。
“给你,”明理又从布包中取出一军用水壶,“酸梅汤,我自己煮的。吃了花生,喝点酸梅汤才不会口渴。”
小寒喝了几口说:“真好喝,酸酸甜甜的。”
“那就多喝点,我带了一水壶。”
小寒又喝了几口把水壶递给明理:“你喝吧,花生米也好吃,又香又脆,我们自己就搞不了这口味。”
“各行都有各行的窍门,这些窍门是不会告诉外人的。就像我爹把一手厨艺传给我姐夫,我姐夫又传给我外甥,很多手艺是代代相传,有的还传男不传女。”
“哦,你爹是厨师?”
“我告诉过你,我和振华都住在城南福井弄,弄口有一家吉祥饭店,就是我爹开的,现在我姐夫在掌管。”
“那家饭店我吃过一回,口味不错,尤其是荔枝肉,有一次我妈还特地买一份打包回来。这样看来,你也会烧菜啰?”
“我不怎么会,但肯定比你强,听也听会了。我同两位同事搭伙轮流做饭,他们都讲我煮的菜好吃。”
“你还在报社宿舍住?我以为只是暂住几天,在家吃现成的,不更方便?为什么要搬出去,要磨炼独立能力?”
“自然是有原因的,以后再告诉你。我今晚有话对你说。”明理抓起小寒的双手,面色庄重地直视着,深遂的双目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小寒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跳动。“小寒,我很感激苍天让我认识了你,从西溪相识到今天已有九十八天了。从第一眼见到你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已相识了很久,从那一天起,我便无可救药地爱恋上你,朝也思来暮也想。古人云,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就是有缘才能在西溪相会,西溪就像月下老人手中的红线把你我系在一起。今天好比是西方的情人节,织女会牛郎的日子,我渴望能成为你的牛郎,‘携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晚我借着鹊桥相会的动人传说鼓起勇气向你表白,有生之年决不会再对其他女子讲这样的话。”
小寒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来,脸颊烧得厉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脸。
但明理的面容严肃起来,声音低沉下去,“君子坦荡荡,我要把我的身世告诉你,而后你再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明理的声音有点发颤,似乎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凉味道。小寒不由一震扬起头,难道明理有什么低贱的身世?她看到炽热的目光变得忧伤令人心疼,不由柔声说:“身世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别急,慢慢讲。”
伴着五彩河的流水声,明理低声陈述:“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从我懂事起,从旁人的三言二语中,我知道了我亲娘的身份,我用功学习,希望能出人头地,为我妈长脸……”明理把家事、家庭成员以及内心屈辱的感受全部**裸地摆在小寒的面前,“我的感受全压抑在心里从未对他人提起,今晚说了出来,身心轻松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激你给我一个发泄的机会。”明理放开小寒的双手转过头望着星光下闪烁着微微鳞光的水面,脸色很凝重。
小寒很惊讶,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在活泼开朗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一颗受伤的心,那痛楚的神态令她怜惜,她梳理一下思绪,看着明理端正的脸,轻声地开了口:
“我认为伯母很了不起,她那个年代,女人是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外公是个秀才,伯母所受的三纲五常教诲胜过一般的贫苦的女人,可伯母为了小丽姐的平安,毅然放下颜面下嫁当二房,这样的母亲应该值得赞扬。她没做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她只做了一位母亲必须做的事。黄泉下的外公以及小丽姐的生父若有知的话,决不会责怪她的所作所为。谁人背后无人说,你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话,为母亲的身份感到耻辱,这我理解,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会敬重你母亲的。在我眼里,伯母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生了你,你的人品,你的嗜好应该是来自她的遗传,你应该感激她爱她,可惜伯母已经谢世了,不然你该好好孝顺她才是。现在的年代,人们看重的是你的实际才华,没有人去关注你是嫡出还是庶出,你把那些不愉快也没必要的念头通通扔到五彩河里,随着河水永远消失,让阳光照进你的心中,坦然面对这个世界,你不会比他人差。听你所言,你那位大姐、大姐夫还有那位娘也全是明事理的人,你应该感到庆幸,毕竟家对你还是温暖的,世上还是好人多。”
明理的脸转了过来,又拉着小寒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是那样深情。小寒被瞅得心慌意乱,扭过头看着星空,只见星儿愈发亮晶晶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小寒”明理终于张口了,声调有点发怯。“我们共同划着月儿,到银河里轻舟荡漾,你愿意吗?我不能保证一定能给你富裕的生活,但我保证给你我所有的爱,保证今生今世永远牵着你的手。”
“我愿意。”声音虽小但清晰无误。话音未落,明理已张开双臂把小寒紧紧拥在怀中。接下来就如电影中的画面:朗朗星光下,一对俊男靓女相偎依依,风儿飒飒送来天地的祝福,河水潺潺弹起爱的琴弦,男女之情永远是人世间最动人的永恒交响曲。
俩人回到灯笼巷时已十点多了,墙根下萤火虫还在飞来飞去忙碌着,巷子里静得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他们手电筒也不打,手拉着手往里走。到了家门口,小寒掏出钥匙开了门,此时灯亮了,依全嫂站在房门口,两颗眼珠如两盏探照灯上下左右横扫着,怀疑与不满一览无遗写在脸上。
“依全嫂,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小寒讨好地说。
“你没回来,我能放心去睡吗?一个姑娘家,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你娘交待?”
明理笑眯眯说:“有我呢,你放一百个心。”
依全嫂嘀咕道:“放心?哼,孤男寡女在一块能放得了心?”
明理、小寒一听相视而笑,笑得那么甜蜜,这会儿任何不中听的话俩人全不在意。明理推着脚踏车往外走,一边朝依全嫂挥挥手:“依全嫂,晚上做个好梦。”依全嫂瞪一眼转身进去,明理一笑置之。小寒送门口,明理右脚跨上车后招手小寒,小寒以为明理有话要说便挨近他,明理冷不丁往她脸上亲去,小寒反应很快,头一歪,明理扑了个空还差一点摔下来。小寒乐了,明理不甘心,索性下车搂住她,长吻一阵才罢。
吻别了小寒后,明理心里那个美无法言表,生活多美好啊,他真想大吼一声:“老天爷,谢谢您。”他认为是老天爷成全了他,在南来北往的茫茫人海中,在相逢一笑各西东的行色匆匆中,能遇到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孩是多么不易,而他不仅遇到了,且追到手,这是老天爷厚爱他的缘故。更深夜静,他不敢摁车铃,而是把喜悦转化成气力用劲蹬着车,车子快得似乎要飞起来,快到报社时听到么喝声,嘎一声他刹住车买了两条烤红薯。回到住处,把脚踏车推进厨房,洗嗽后,用口哨吹着《在那遥远的地方》踌躇满志上了楼。楼道里黑白无常截住他,知识分子多是夜猫子。
“留下过道钱。”黑无常发难。白无常用鼻子哼了两声开口道:“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听你口哨就知你准有什么乐事,快坦白是不是跟织女鹊桥相会去了?有没有人事拿过来塞住咱哥俩的口,否则上王母娘娘那儿告发去。”明理笑着把抓在手上的纸包扔了过去,白无常打开一看是两条香喷喷热呼呼的红薯,“算你有良心,没有重色轻友。”他递一条给黑无常。
“吴悦来过。”黑无常说,“我们讲你出去了,她好像很失望,我们俩陪她聊了会儿,瞧她娇滴滴的,言语却很开朗。”
“你同她没戏。”白无常吃着红薯问。吃人的嘴软,他正经起来。
“普通朋友而已。嗨,你不是还没主吧,去追她怎么样?其实她人不错。”
“我可养不起,她那一身行头没两三个月薪水拿不下来,她家里干什么的?”
“我不是很清楚,听说是有头有脸的。”
“那我可惹不起,居家过日子,还是小户小家姑娘实在。”
“这台湾薯真甜。”黑无常夸道。
“你们慢慢吃,我不陪你们了。”明理撇下俩人,开了房门进去,他从热水瓶中倒出一杯水喝了后站到窗前,望着夜空呼吸了几口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他想适才白无常说得对,过日子要实在,浪漫当不了饭吃,他要靠手中的笔让小寒过上好日子。他又深吸一口坐到桌前,拿出纸张定一定神便刷刷写起来。他在撰写一部小说,小说名称《饭店春秋》,是以吉祥饭店为创作素材,已动笔两年,每晚都要写上两三个钟头,小说里的人物虽是虚构,但都有他熟悉的身影,写起来很顺畅。尤其今晚人逢喜事精神爽,更是文思如潮,下笔如行云流水,一行行的字从他笔下流淌出来。”
而此时在灯笼巷,小寒也尚未入睡,她很兴奋,脸上挂着天下所有正被爱情滋润心田的女孩那种特有的笑容,耳旁不断响着明理那爱情告白,眼前晃动着方才河畔的情景:在满天星斗注目下,一对年轻人相对依偎,相对微笑。主啊,这是多么浪漫多么温馨呀,小寒觉得心里那份甜蜜满得要溢出来,她带着恬静的笑容进入梦乡。当她醒来时已近九点,但她还不想起床,双手枕在脑后回想着,细细地品味着,笑颜慢慢地绽开,直到依全嫂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还不起来,粥已热了三回,再不起来,那就早饭午饭一块吃了。”
“我知道了,就起来。”小寒伸了个懒腰,她明白依全嫂是关心她。可当她坐下来吃时,依全嫂一直盯着她,她忍不住了:“我脸上有花?”
依全嫂没搭理她的抗议,径自咕哝一句:“昨晚一直同欧阳先生在一块?”小寒“嗯”了一声,“女孩子不能太随便。”小寒瞥了一眼不吭声,依全嫂不放过:“看中他了?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还想逃过我的眼睛,他家里有什么人?父亲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没问。”
“这可要问清楚,几位兄弟?有没有小姑子?我是过来人,他住在哪儿,我去暗查一下,了解个底细才不会吃亏……”
小寒好气又好笑,懒得和她扯淡,任由她自个儿唠叨着。
“咦,什么味道?”
“哎呀,海带汤。”依全嫂慌忙跑进厨房,小寒忍俊不禁。
依全嫂懊恼地清理着烧焦的海带烧焦的锅,小寒探进头:“我去我表姐家。”“要回来吃午饭。”小寒支吾着扭头走了。依全嫂继续她的清理,一边在肚里嘀咕:瞧眉眼发亮,准是对表姐讲那种悄悄话去了,昨晚跟那姓欧阳的亲热样骗得了谁?女大不中留,无论穷的、富得、识字的、不识字的全一个样。世道真是变了,没成亲就走得这么近,我可是到那一晚才认识自己的男人。还好他对自己不错,白天被公婆小姑子使唤得团团转,晚上只要他说几句体贴的话,什么委屈全烟消云散。再往被窝里一钻……俩小姑子出了门,公婆也走了,本来以为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可他突然撒手走了,走得那么急,请大夫都来不及,你走就走了呗,干嘛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也带去了呢?你在地下孤独,叫儿子去做伴,难道我就不孤独吗?没良心的,多好的儿子啊,又勤快又孝顺。依全嫂撩起围兜一角擦拭着泪珠,擦掉又涌出,再擦再涌出,她索性坐下来鸣鸣地哭个痛快,而后洗了把脸,觉得胸口舒服多了。她把烧焦的海带扔到放在天井的畚斗中,回走时听见阿金伯在门外叫她,她开了门招呼道:
“进来坐吧。”
“小寒姑娘不在?”
“上她表姐家。”
“我问你小寒姑娘订亲没有?”
“你要做媒?”
“是我东家叫我来打听,我东家见过小寒两回看中了她,想娶她给三少爷当媳妇。”
“三少爷就是那位常常带着一帮公子哥还有姑娘在园子里喝酒、打牌、唱戏的那位后生吗?”
“是啊,你见过的,那些姑娘不是窑姐,是三少爷的朋友。”
“油头粉脸,头发长长的,我一看就不顺眼。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找个正经事做,整日游手好闲,拿什么养老婆孩子?”
“他是画画的,听他讲有了名气后,画就值钱了。再说我东家有钱不指望他养家糊口,他不做事也不愁吃穿。”
“那老的归了西,怎么办?金山银山坐吃山空,你儿子没有依赖你吗?”
“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要凭自个气力干活吃饭,我帮他们娶了媳妇已是对得住了,养老婆孩子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不会再给他们一分钱了,过年时他们还得给我点以表孝心。”
“就应该这样,儿子中谁最孝顺?”
一谈到儿子,阿金伯的话多了,跟依全嫂拉起家常。阿金伯津津乐道说着,而在黄玫家中,黄玫也在津津有味听着。
“你们俩够浪漫的,一位想拜访星星,一位要泛舟银河,都成仙了,索性住到广寒宫去。”黄玫戏谑道,小寒含羞地笑着。“振华也真是,已有家室了也不说一声,我还想待你选定后,剩下的一位我来保媒。”
“叫他怎么说?又没有开口的时机,总不能无缘无故宣布自己是有妇之夫了。”小寒辩解。她对振华的不快已随着明理告诉她振华已婚而释然。“论辈份他算是明理的外甥女婿,这关系好笑嘛,我也很惊呀,明理讲他当振华是好朋友,从没考虑这层关系。他那位外甥女也就是振华的妻子也没当他是舅舅,像平辈一样,还会对他呼来唤去。”
“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才几个月。”
“现在满脑子想的全是明理嘛,”见小寒一脸甜笑,黄玫调侃一句。
小寒不是省油的灯:“我再想也不及你,你可是想了八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念一遍,那该多少遍,你是数学老师,不用我算吧。”小寒摇头晃脑地说。
“死丫头,尖嘴利齿的,明理也挺能讲,以后你们俩人一锣一鼓说对口相声去,只怕明理不战而降俯首称臣。老实告诉我,若振华也是单身的话,你会挑中明理吗?”
“我真得很难决断,明理倒替我作出选择,昨晚他说若振华是单身且跟他一样用情至深,他会自动退出,并祝福我们幸福。因为振华的家境家世皆胜过他,跟振华在一起比跟他过得好,他爱我就要为我着想,爱不是自私地占有,而是要让对方过得幸福,那种只顾及自己不管对方感受的爱他是很鄙视的。我听了很感动,他真是坦荡磊落。”
“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三妗会点头吗?家境是不太好,在美国的同母异父姐姐会帮一点,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就难说了,当父母的都会挑剔对方家境。”
“我妈不是那种把眼睛放在钱缝的人。”小寒看着黄玫隆起的肚子:“走路不方便吗?”
“还好,才六个月不觉得怎么样。我一同学是妇产科大夫,她叮咛我要多走走,别老坐着。我婆婆持相反意见,我懒得同她争辩,角门一关,我这跨院就自成一统,我在天井中走来走去她也看不见。至达在家,我过去吃饭;不在,她让佣人把饭菜送来。她每天会过来巡视一趟,以示对我的关心,六十多岁的人还精神得很,现在这个家是她当家,连二妈都得听她的,大家背后称她老佛爷。”黄玫正说着,传来“嘭嘭”有劲的敲门声,黄玫一笑,“说曹操,曹操到。随我迎驾去吧,她喜欢这一套。”
小寒笑呵呵站起来。
当依全嫂催着小寒起床时,振华已来到报社找明理,他是来探听昨晚军情的。一见明理神态便全明白了,捶了一拳说:
“恭喜你,终于擒到手了,什么感觉?”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当时——”振华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不能讲他是被母亲逼着跟美林结婚的,压根没享受过恋爱的滋味,当时是一种无奈的感觉。可讲这又有什么意义,又不能改变什么反而伤了和气。他嗫嚅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双方父母作的主,我没有面对面求婚过。她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振华有意改变话题。
“前几天来信讲姨婆摔了一跤,她要再住一段时间。”
“那不正好,二人世界,没人打搅。”
“还有依全嫂,眼睛厉害得很,让人挺不自在。”
振华一脸坏笑:“偷情才有味道。”
“去你的。”明理一拳打去,振华闪开。明理又压低嗓门说:“昨晚吴悦来过,我现在真怕见……”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一声“明理、振华”打断了,俩人扬头,哦,是吴悦。明理笑容顿失,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吴悦姗姗走近:“这么巧,我是路过,恰好看见你们俩。”其实吴悦是打电话问了主编,知道明理今天没外出。她先问候振华:
“好久不见,好像胖了点,过得好吗?”
“托你的福,还好。你同在永庆时大不一样,若突然惊鸿一瞥,真不敢认。”
吴悦大方一笑:“环境不同,随乡入俗而已。”吴悦穿着黑色印度绸无袖旗袍,黑色耳环,白色珍珠项链,白色高跟鞋,显得既雍容又摩登。她转向明理:“昨晚找你,你不在。”
“我在振华家下棋,你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回来了。”
振华正欲看明理如何应付,没料到明理把他抬出来当挡箭牌,他暗笑,“好啊,你怜香惜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你怎么对她摊牌,我可不陪你唱这出戏。”他客气地对吴悦说:“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失陪了。”
“别客气,代我问候太太。”吴悦得体地说。
振华朝明理挤挤眼,不顾明理恳求的神色抬脚开路,他想像到明理对他的忿怒,开心地笑了。“这小子走桃花运,在东大时,也有女生向他示好,但没有像吴悦如此露骨。”慢惭地他眉心皱起来,他觉得吴悦很可怜,爱使她变得糊涂分不清东南西北,女人痴情起来永胜过男人,这一点在文人的笔下已描写得淋漓尽致,杜丽娘、白娘子等等。她今后会样呢?但愿有个好的归宿。振华祝福着吴悦,此时有几位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说说笑笑着从身旁走过,他看了一眼,心想还是当学生好,单纯没有压力,似乎世界就在课本中,世界就在自己脚下,前面是一条洒满鲜花的金色大道。而一旦迈入社会,尤其成了家,就要品尝到酸甜苦辣了,这就是人生,当然人生还是有不同,有的甜大于苦,有的苦大于甜,自己是属于后者。吴悦爱明理就像美林爱自己,明理虽怜香惜玉,但始终没越过底线。而自己却屈服于压力结了婚,没有爱的婚姻其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而且不能对人倾诉,真是可悲呀。振华感叹着,看了看时间尚早,他走进一家书店。
当振华回到家时已近正午,刚好吃午饭。饭桌上,他注意到二妹和小桃眉开眼笑,莫非有什么喜事?饭后他问了美林,美林告诉他二妹认了小桃做干闺女,小桃给二妹叩头叫着娘,二妹子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给小桃一红包。小桃也是又哭又笑,说多少年没喊过“娘”这个字了。
“嗯,的确是喜事,相互有了伴,我给她们拍一张母女合影。”振华从抽屉里取出父亲从菲律宾带回来给他的相机。
一听振华要给她俩拍照,二妹、小桃乐得又是梳头又是换衣服,还不放心地相互打量一番,我抻抻你的衣角,你抚抚我的头发,真像一对母女似的,最后亲亲热热挽着胳膊站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拍照,俩人开心的笑容永远定格在照片中。
在灯笼巷,依全嫂站在门口翘望,远远地看见了小寒的身影,便转身进屋,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摆在圆桌上。小寒走进来先洗把脸又喝了菊花茶后才坐下来吃饭。见饭桌上有蚌肉蛋羹,蛤炒丝瓜,大肠海带汤全是她爱吃的,露出满意的笑容,低头吃起来。依全嫂也动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后说:“十二点过了,以为你留在表姐家吃饭。”
“若不是答应了你,我是回不来了。”
“她那里一大堆人,那有在自己家自在。”
“所以我还是回来了,这蛋羹味道真鲜。”
“欧阳先生家境好不好?”
“不太清楚,应该还可以,不然哪能上大学。”
“我看不如白先生,白先生有戴手表,他没有,女儿嫁得好,父母脸上也光彩。
“嫁得好就是指对方有钱?”
“那当然,穷得叮当响,嫁过去喝西北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丈夫养老婆天经地义,有钱才能过得舒服,回娘家才有面子。”
“那是旧时代男尊女卑,新时代讲男女平等,女的同样能挣钱养家,不需要依靠男人,我就能养活我和我妈。”小寒自豪地说。
“再平等,男的还是男的,女的还是女的,总不能男人在家做饭洗衣,女人出去挣钱养家吗?谁不希望嫁的男人有钱呢。”
依全嫂说得理直气壮,小寒扑哧笑了,她笑自己对牛弹琴白费口舌,可依全嫂不罢休:“欧阳先生府上是做什么的?”
小寒添了半碗饭说:“不知道,没问。”
“啧啧,一问三不知,若媒婆的话,这些全要问个清清楚楚。”
“你出嫁前男方情况全知道?”
“嗯”依全嫂点着头,她把锅里的饭刮干净。“连公婆的为人,我娘全打听了,虽说底下有两位小姑子,但子弟人品好,公婆也厚到,我娘很高兴,以为她闺女终身有靠了。唉,什么全打听得明明白白,就是打听不出他命短,才三十岁就走了,唉,全是命。”提起往事,依全嫂没了心情,耷拉着头闷声不说了。
午睡醒来,小寒不起来,侧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简爱》看起来。三点多时,依全嫂端了碗绿豆汤进来,她伸个懒腰下了床,吃了绿豆汤后拿起圆绷,边哼着曲儿边慢悠悠扎着针,她心情好极了。
七点刚过,明理就来了。小寒要去洗澡,担心依全嫂问七问八,便让明理到自己房里等候,明理换了拖鞋,头回走进小寒闺房。房里陈设简朴,一张单人床摆放在房中间,一床头柜紧挨着床旁,靠着墙壁摆放着一穿衣柜,另一面墙壁摆放着一张写字桌和一不大的书柜。写字桌前摆着一把靠背椅,桌面上还搁着一青花瓷瓶,瓶中插着用绢绸做的梅花,一枝白梅、一支红梅。书柜有三层,最上一层放的是声乐方面书籍;中间一层是旧式线装书有《天雨花》、《再生缘》、《说唐》、《三侠五义》、《施公案》等等;最底一层是新式装订的中外小说,有《红楼梦》、《镜花缘》、《老残游记》、《秋海棠》、《家、春、秋》、沈从文的《边城》、《湘行散记》等等十来本。外国小说中,有他看过的《三剑客》、《福尔摩斯侦探集》、《黑奴吁天录》、《飘》、《地心游记》等,也有十七八本。书柜的柜面上还摆着一个跳舞的洋娃娃,显示了这是姑娘家的房间。由于家具摆放得很紧凑,所以房间虽不大,却无拥挤之感。看完室内再看看窗外,明理拉开点缀着深蓝色小花的浅蓝色窗帘,透过窗棂往外瞧,窗外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左边三丈外有一倾斜的六角亭,目光尽头是一堵高墙,墙体已剥落了好几处。明理揣测应是家道中落无力维修。这时小寒走了进来,见明理站在空前,便也走过来说:“对面那宅院原先是很有钱的,那空地是后花园,雇有两位花匠,我这房子便是花匠的住处。后来有一宗买卖血本无归,就一蹶不振了,花匠被打发走,花园也就荒芜下来,这花匠住处空着无用,便修整了一下拿来出售,经我姑妈介绍,我妈买了下来,我们在这儿已住了七八年。你看花园地盘多大,可见当初是多么阔气,而今荒草萋萋。看着这荒地,我更想起那首唐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么一大块荒芜着很可惜。”
“他们打算卖掉,我妈找到他们当家人,商量卖给我们一点地皮,好把房间扩大些。”
“哦,有没有答应?”
“答应了,已给了定金,我妈说待秋凉后就请师傅来,你坐吧。”
明理转过椅子坐下,“房间宽敞了,我给你买架风琴。”
“你哪来一大笔钱?你薪水也不比当老师的高多少。”小寒也在床沿坐下。
“我的薪水是不多,不过我将会有一笔额外收入。”
“什么额外收入,不会是去吹捧某位阔爷私下得到好处费吗?”
“才不呢,实事求是是记者的职业操守。”
“那哪来额外收入?”
“当记者同当教师一样是靠笔吃饭,我要用手中的笔为自己创造财富。”
“那还是写文章啰,这回写什么文章呢?说过了,相互要坦诚。”
明理一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现在提前告诉你。”遂说了创作小说之事。“九月十日起在报纸上连载。”
“那我从九月份开始订报纸。”小寒欣喜地说,“我非常佩服作家会虚构那么多动人的情节,还有那些风趣幽默的语言,我想作家的大脑应该跟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大不一样,作家跟画家、音乐家一样是需要天赋的,想不到作家就坐在我面前,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明理笑道:“别寒碜我了,我哪得算作家,像老舍、沈从文、巴金、张恨水这些人才是作家,我至多算一位文学爱好者而已。”
“别谦虚了,我好看小说,包括杂文、游记,也算是文学爱好者,可我只会看不会写,你至少已经一脚跨在作家的门槛里。那些女生若知道了一定仰慕不已,说不定会给你写情书。”小寒也嘻笑着说。
“别讲不着边际的话,待房间扩大后,我们一块挑风琴去,我还有一要事要告诉你。”
“又有什么好事?”
明理收起笑容:“不是好事……也许算是不快的事,你听了也许会生气。”
“哦,什么事令我们作家先生为难?莫非真的收到情书?放心,我不会吃醋,是别人写给你,又不是你写给别人。嗬,看来我说中了,真的有情书?拿出来让我瞧瞧,长长见识。”
小寒的玩笑话令明理的脸色愈发不自然:“别胡说,哪有什么情书,我要给你讲一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
“嗯……女人,是大学学友。”
“跟你有关?”
“嗯,她是学哲学的,叫吴悦……”
明理本来是打算待小寒母亲认可后再告诉小寒有关吴悦的事,但昨晚与今早吴悦来了两趟后,他觉得还是尽早让小寒知道为妙,很多事是无法预料的,万一恰巧被小寒碰见他和吴悦在一起才予以解释的话,恐怕会有严重后果。可说了若小寒不体谅,认为他脚踏两条船又如何是好?再三权衡后,他认为早讲比迟讲来得主动,咽了口唾沫,把吴悦其人其事详详细细说了,没有丝毫闪烁之辞。
起先小寒尚带着笑容,渐渐地笑容变得僵硬,接着消失,最后脸色冷峻起来,抿着嘴看着明理半晌不吭声,明理忐忑了。
“你生气了?我发誓,我对她没有一丁儿男女之事,只当成普通朋友。”
“你对她有好感,这不否认吗?”
“不否认。能成为朋友当然有好感,对志同道合的同学,同事都能产生好感,甚至路旁行人一个善意的举止也许也能产生好感,可那跟男女之间炽热的情爱是两码事,难道你没有令你好感的同学,同事?你看着我的眼睛。”
小寒看着明理,心想明理说得对,好感不等于爱情,谈得来就会产生好感,难道自己吃醋了?瞧他火急火燎的。
“我相信你。”
“小寒,”明理站起来抱住小寒,“谢谢你的大度,刚才我的心悬在半空。我前生准是烧了高香,今世才遇到你。”
“快放手,依全嫂随时会进来。”
就像要验证小寒说的话似的,依全嫂果真来了,她瞅了瞅,把新泡的菊花茶和两只杯子放在写字桌上,眼睛又贼溜溜地瞅了瞅后才出去。
目送着依全嫂离开后,明理又开口:“你讲我该怎么处理?”
“这种事谈不上谁对谁错,你没错,她也没错,她有爱的权利,你有不爱的自由,看来她很痴情,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将心比心,我很同情她,要找一适当地点适当时机讲清楚,拖着只能伤害更深。”
“我也发愁,她似乎走火入魔,旁敲侧击全没用,她以为是顾忌门户不当而已。真不知她看上我哪一点,她家里也给她介绍过门当户对又有才华的男士。”
小寒笑:“我姑妈也这样问过我表姐:你不在乎陈至达家里有没有钱,那你看上他哪一点?我表姐回答就是喜欢他,没什么理由。表姐对我讲,感情这东西是没有理由的,喜欢就是喜欢,说不清道不明才是男女之间最纯真的感情,感情就是跟着自己感觉走。老一辈人不懂这些,只知道比条件,那不等于做买卖,感情能称斤论两吗?看来这位吴小姐也是只跟着感觉走,你的旁敲侧击又没说到要点上。”
“我有说到要点上,有一回我说我和她就像两条平行线,拉得再长也不会相交,她却说‘平行线,我全忘了’,这样的话我说了好几回,她总是打马虎眼。今年春节东大剧社聚会,我和她在校时都是其成员,大伙儿聊天时谈到文学上多把女孩子比喻成月亮,男孩子比喻成太阳,她低声对我说她就是月亮,我是太阳。我趁机说太阳和月亮一个升上来另一个就落下去,永远不能在一起,她说怎么不可能,太阳加月亮不就是‘明’吧,只要在一起就有灿烂的明天。上个月在一个同学的婚宴上,已成家的同学要单身同学坦白恋情,我说我暗恋一女孩子,这当然是指你,她以为是她,笑盈盈地瞟了我一眼。轮到她时,又看我一眼说她的心早有所属,只是时机未到不便公开。后来拍照时,她挨着我,我说不怕拿走你芳心的人吃醋?她啐我说明知故问。”明理倒了一杯菊花茶喝了后继续说:“振华老数落我没把话说明了,我认为我说得够明白了,任何一位智力正常的人都会正确无误听懂我的意思,可她似乎缺了一根筋。她并不笨,振华评价她精明能干,但偏偏在感情这事上迷糊。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伤害她,又能便她清醒过来,你从女孩子的角度来考虑怎么做才最妥当。”
“我——”小寒摇头,“没什么好主意。我见过吴代市长的夫人,端庄优雅的一位白人,她女儿应该不会丑吧吗?”
“混血儿自然漂亮,她外公是中国人,外婆是英国人。”
“有钱有地位人又漂亮,为什么打动不了你?”小寒眨着顽皮的目光。
“不正如黄玫所讲的说不出什么理由,扪心自问,她很关心我,可我就是没感觉。在一起嘻嘻哈哈侃得很开心,可人一走,茶也跟着凉了,一点都没留在心头。实在没辙的话,索性把我们的事告诉她。”
“这太伤害她了。”
“总比让她碰见我们在一块伤害来得小。”
“再想想吧,有没有相片带来给我看看。”
俩人喁喁私语的声音传到隔壁拣绿豆的依全嫂耳中,她感到世道真是变了,以前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家名声最重要,眼下男男女女在一块嘻嘻哈哈像什么样。这位欧阳先生会成为小寒的姑爷吗?瞧小寒脸蛋熠熠发亮,准是已看上了,那可不能得罪,俩人究竟有什么话说个没完呢?这位欧阳先生的家境肯定不如白先生,白先生穿的衣服一眼就可看出是烫过的,而他皱巴巴的。小寒真傻,为什么不挑中白先生呢,欧阳先生比白先生会说话,难道小寒喜欢这一点?花言巧语又不能当饭吃,钱才是最实在的,没有钱寸步难行,小寒年轻,没尝过家无隔夜粮的滋味,不明白钱的重要……
依全嫂在为小寒惋惜,这边明理对小寒说:“别提她了,伤害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全是善良的人,总是希望能把伤害降到最轻。我看外间墙上有一琵琶,弹一曲给我听好吗?”
小寒点头:“可以,就算犒劳你写作辛苦吧。”
小寒到外间取下琵琶,沉思一下弹起《夕阳箫鼓》。随着手指的拨动,委婉柔和的旋律像一股清沏的泉水流进耳里,仿佛看到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的迷人景观,明理的心情变得淡定平和,隔壁的依全嫂也收敛心神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