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闹至震惊,又再议论不止,先前坐在墙角的那一老一小均只在一旁旁观。
那老者正是梵阳,身边的小姑娘自然是林香儿了。
这二人倒是江湖中混生计的好手,料想先前身处天香楼之日,身无分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梵阳一眼便相上了梁少卿,果不其然,茶水座位均蹭了那个懵懂少年的。此后便是曲儿也听了,美人儿也看了,梵阳身后的小家伙则将桌子上的瓜果吃了个干净,过了把嘴瘾。
既然是混生计,便要有个混生计的长处,这二人便是嗅觉敏锐,特别是对危险闹事的嗅觉。那日通幽门前脚刚进来,尚未形成围攻之势,二人便已跑出天香楼老远。后面的事,死的死伤的伤,总归与他二人毫无瓜葛。
“人在江湖,更要机灵些,不该看的热闹就不要看。”
这便是梵阳常常挂在嘴上的,此时又说出来,林香儿也早就听腻了。
“爷爷,这次的热闹可以看了?”林香儿边夹着菜送入口中便眨巴着眼睛盯着盘子。
梵阳用筷子将那盘盛着菜肴的盘子向自己这边挪了挪,道:“小丫头片子,人小嘴大,每顿你要吃多少?饿着爷爷我啦!”
林香儿满不在乎,“哼,瞧您瘦成那样,还用吃?我可不想顿顿挨饿。”
梵阳翻了个白眼道:“嘿,爷爷待你不好啦?哪顿委屈你了。就连天香楼都带你去尝过了是不是?”
“那是梁大哥的情,您少借花献佛。”林香儿拉长了声线。
梵阳又闷下一杯酒,辣得探了探舌头,道:“瞧把你美得,小丫头咋还就成佛了呢,真是没大没小。”
林香儿又回头看了眼那群吵吵闹闹的人,摇摇头道:“瞧他们这样儿,没个正形。想想梁大哥,还有那个穿白衣的公子,哎,不知比他们好上多少。”
梵阳来了兴趣,“哟,哟,丫头,你还有脸说人家?我看你长得也不错,也没比那姓楚的丫头差哪儿了,不也穿得和个叫花子一样?这下倒还调侃起别人来了呢?”话音未毕,筷子已经伸向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
林香儿眼疾手快,用筷子架开梵阳的筷子,夹起那块肉,翻了个白眼,然后送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口齿含糊不清,“说说......不行......吗?”
梵阳也不再接话,只是连叫几声“我的肉!”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封子,悠闲地打开,挑了挑花白的眉毛,长叹一声:“哎,这帖子,可热乎着呐......”
林香儿瞥了眼梵阳手里的帖子,又翻了个白眼,道:“又想着去御剑门蹭饭啦?”
梵阳笑言:“可不是?也可以考虑把这个卖了,五十两银子都有人买你信不信?”
林香儿道:“不要,我可要去看看梁家二少爷办喜事是个什么派头,爷爷,您可不许自作主张卖了啊......哎,梁大哥那么俊的公子竟然说嫁就嫁了......”
梵阳不禁一笑:“娶,娶,哪有男子嫁人的?”见那小丫头也不还口,仅仅撇了撇嘴,继续道:“你信不信,姓梁的那小子,这事儿成不了,成不了......”
“成不了?”林香儿的音调不自觉地高了些,似是惊讶,又似惊喜。
梵阳伸出右掌来,装模作样地用大拇指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上掐了掐,又隐约哼了两声小曲儿,随后半唱半说道:“成不了诶,成不了。”
林香儿反冲了句:“又没个卦象没个生辰八字的,您这瞎掐掐什么呢!哎,我还估摸着到时候去闹闹梁大哥的洞房!”
梵阳立即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道:“香儿,到时候你这可闹不成。咱老规矩,吃完了就走,早吃、早走,你可不要胡闹啊。”
见林香儿一脸不在乎,梵阳咂了咂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个小丫头,你以为人家梁天佑那么急着嫁女儿是做什么的?神风门气运到头啦,他御剑门也快啦。这姓梁的小子拿那楚家小子搁这扬汤止沸呐!”
林香儿只顾扫荡着盘子里的残局,晃着脑袋,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梵阳嘀咕了声“快吃”,便又翻看了看手里的帖子,自顾自地笑了声。
贾源一路疾走,上了山时碰见了几个伙计正架着几个大箱子向上走着。那几只木箱子均一般大小,中间系着红色的绸带,在箱子正上方扎了朵艳红的花儿。
虽是标准的嫁妆置办,风叔所说之事定是八九不离十,但贾源还是拦住了带头的伙计。只是明知故问的事情贾源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但看那领头的伙计倒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喜事已经感染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
“先生,有何吩咐?”
“先生,按梁大侠的吩咐,这里装的是锦缎被褥,中间那箱子是些珠宝首饰、首饰盒以及胭脂水粉之类,再往后面那一箱子里装的是一床香柏木制的七弦琴,名叫‘流水’,都在这里可一样不少。先生您是?”
那伙计声音洪亮,然而贾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见那伙计还在等待他交代些什么,便只好牵强地对那伙计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没事,那几个伙计也不再多想什么,又继续将三只大箱子向山上搬去。
“流水琴......”贾源低声自语道。
原本珠宝首饰、被褥家常都是寻常的礼物,贾源好报有些希望,只听那一床名曰“流水”的七弦琴便知先前所闻皆为事实,并无任何虚假。梁若兮最喜弹琴,御剑门的人都听惯了她的琴音。若不是这个琴艺出众貌美如花的女子,试问这落阳峰之上又有谁能配得上这一床冠绝天下的好琴呢......
当贾源终于找到了梁天佑时,那个坐享“御剑君子”美名的大侠一如既往,坐在风尘居之中,细细品茶。那口墨色匣子装着的宝剑在阳光下才看得出,剑鞘是由墨绿色的奇石打造,在光的照耀下多了几分通透。这柄剑筒体以一块玄铁由巧匠打造,所以剑格相比江湖中大多数的剑要小。剑把处以金丝绸带缠绕,却是一口好剑。
贾源认识这口剑,名曰“夜星”。梁天佑也曾说过,这口利剑定要传给他最心仪的继承者,贾源原本就坚信梁天佑心中的选择必然是他和梁子乔二者选其一。然而梁子乔虽为人忠厚,但无奈天资欠佳,贾源便认定继承梁天佑的人莫非自己了。只今日半路蹦出个梁少卿,虽乱了贾源半日的心绪,不过见这口夜星剑还在,也算心安了。
“师父。”
“啊,是贾源啊。你回来啦。”
“是,师父。那......师弟们还在山下落脚,可能会稍晚些道。”贾源稍加思索,还是先将同行师弟们的情况报告了。
梁天佑则很平淡,“嗯,好,不忙,不忙。”
贾源微皱眉头,继续道:“弟子去过了江州张师叔那里......”
贾源本以为梁天佑不明张古灵和神风门的状况,本想以此事情对梁若兮的婚事稍加阻碍,不料梁天佑竟直接打断了他,“这个为师知道,不用提了。”
贾源声音略有焦急,“可是师父!兹事体大!”
梁天佑摆摆手,轻描淡写道:“为师自有分寸,此事无须担心了。”
听梁天佑的口气,他完全知道神风门的现状,也对御剑门的处境了然于胸,以贾源多年来对梁天佑的了解,此人工于心计,有勇有谋,若是说出了什么话,那么只会掌握的比说的更多;同样,做出了什么决定,也一定是庄好买卖。
贾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试探道:“师父,关于......梁师弟和梁师妹的那件事......是真的么?”
梁天佑头也不抬道:“是啊。”
贾源深埋着头,心中百感交集,只尽量压低着音量,平缓着情绪道:“有些事情......能否不要把小师妹牵扯进来......”梁天佑微抬起头来瞥了面前这个人一眼,只此人继续道:“毕竟,她......与她无关。”
梁天佑并不回答,这让贾源心若火燎。贾源并不能看透面前这个人,很多想法很多事情,虽然他是门中大师兄,但对于师父的内心想法还是相知甚少,那个他一向尊敬的人,甚至连逍遥剑法都没有尽数传授。
贾源见梁天佑越是不搭理,心中越是愤懑,提高了声音道:“师父,您为何如此偏袒梁少卿?这么多年来,我哪里做得不好了?我跟了您二十年了......二十年!”
“师父,您知道神风门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您知道么?”
“师父,您说话啊,您已经聊到即将面对什么了是么?但若兮可是您的女儿,您也要不惜将她牵连进来么?”
梁天佑哼了一声,怒拍桌子,道:“放肆,贾源,你考虑得太过了!”
贾源不禁冷笑,自嘲道:“师父,我跟了您二十年,对御剑门没有功劳算有苦劳吧?他梁少卿虽说是您义子,但他终究姓楚,不是你梁家人......您这是养虎为患!他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够了!为师做什么不需要你这晚辈多嘴。楚家、神风、御剑三门之间的渊源又岂是你能随意揣摩的!”
梁天佑登时站起身来,怒视半跪在面前的贾源。这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就这么站着,双手背在身后,却都微微颤抖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似乎不是因为贾源多嘴,也并非发怒,而是怕。怕动荡的江湖终不能允许他全身而退,怕楚家含恨的血脉终还是会要寻仇,更怕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还是毁于一旦!
梁天佑不禁心道:“如此孤立无援之境地,莫非皇城司已经忘了老夫了么?”
贾源抱拳向着梁天佑猛地一抖,深埋着头,脸上竟是看不出一丝神情,实难揣摩他此刻心中所想。
二人一立一跪,均不看对方一眼,风尘居本就半处山阴之地,此刻这屋子内更是寒气逼人。
院墙之外,搬运货物的伙计们与御剑门的门人忙得不亦乐乎,只数百步之遥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贾源跟随梁天佑却是已经足足二十年了,但梁天佑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弟子。若不是当年同去断阳峰的弟子们死了个干净,大师兄的名号甚至都与贾源无关。
可贾源一直崇拜着这位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御剑君子”,无论被吩咐何事都尽心尽力完成,从不马虎。他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解决一切,可终究是事与愿违的。当日复一日的希望与失望直面碰撞,绝望之心更容易滋长。
贾源也摸不清此刻自己心中的想法,胸中挤压着太多,一时竟不能开口,只是闷着头跪着。
也不知道二人就这般维持着多久,直到那个姑娘踏入忘尘居,梁天佑才挪开步子。
“爹、爹......唔?大师兄,你也在啊......”梁若兮在院子里就看见忘尘居内的情况,便止了步,也不再进屋子了。
梁天佑缓缓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手还是背在身后,应了声“嗯”。贾源站起身来,也跟着出了来,不过尚与梁天佑保持着一段距离,拱手道:“梁师妹。”
见二人似乎均有些失常,梁若兮不觉微锁起眉头,声音不禁小了下去,问道:“你们......怎么啦?”
梁天佑强行笑了笑,回道:“啊,哈哈,没什么,为父和你师兄谈事情呢。你大师兄此次出门一去一回便是十多日,很是辛苦......所以......”
“是啊,师妹,这番出行确实有些劳累,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必担心了。”见梁天佑语塞,贾源迅速接过话来。
此刻站在此处的这个姑娘厌恶江湖纷争,更喜宁静,她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抱着最好的期望。她也很敏感,做大师兄的与师父之间发生争执绝非正常事。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这个年轻单纯的姑娘受到一点点伤害。
梁若兮宛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啊。大师兄,我见你脸色很差......”
贾源挤出一个笑容,道:“哦、哦......因为急着回来,舟车劳顿......脸色自然差了些。”
“只是那样就好,那你一定要注意休息。爹,少卿哥哥......”梁若兮欲言又止,一抹忧虑浮现在脸上,她看了眼贾源,又转而看着梁天佑。
梁天佑注意到梁若兮眼中的担忧之色,随即道:“贾源,你先去吧,我和兮儿还有些事情要说。”
贾源拱手作揖,随即转身离开。只是梁若兮适才提到了梁少卿,这让贾源心中顿生不悦。当确定已经离开了梁天佑的视线,他又从小道攀岩而上,附在风尘居墙外,隔墙窃听了梁若兮与贾源的对话:
“兮儿,你是不是要问关于少卿那小子的事情?”
“爹爹,已经五日了,为何还没有少卿哥哥的消息......”
“兮儿,放心吧,爹估摸着过两日子乔也该回来了,少卿应该也快了。”
“爹,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便是十二日了,女儿担忧......”
“兮儿,放心吧......”
......
梁少卿失踪了?
哼,看来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贾源微微眯起眼睛,思索片刻,随即自顾自地点点头,若有所思,低声自言道:“此事原本不该。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索性错到底!是你姓梁的执意如此,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么就休要怪我不念二十年师徒情谊了!”
那个男人心中所有的憋屈至此刻自认再也无法按捺心中不满,适逢如此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贾源目光登时冷酷,冷冷笑了一声,行使轻功,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