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一攻一守动作过于迅速隐秘,在场众人尽数未见得过程,只看得那男子抱拳作揖,道:“金前辈名不虚传,今日之事多有冒犯了。”随后,也不待金枝叶回应,此人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紫黑色牌子来,道:“通幽门门众听令,所有人即刻离开天香楼,不得再生事端!”
通幽门众人纷纷离开了天香楼,今日的闹剧当是结束了。唐飞絮见状,快步上前道:“林澜沧,曲门主交代的事情还未完成,这算什么?”
林澜沧微微一笑,拍了拍唐飞絮的肩膀,冷声道:“这是曲门主的意思,不才只是照办罢了。不知地煞还有什么指示没有?”
“你!”唐飞絮一股闷气冲在胸中,但见此人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竟似不敢再说些什么,硬生生地将原本想说的所有话,哪怕是一个字都咽了下去。
天香楼大厅中的众人纷纷救治自己受伤的同伴,幸运无事的便躲过通幽门众人悄悄离开。金枝叶唤来夏诗诗,并让她扶着自己回房。早些时候,这大厅之中还是如同地狱修罗一般,此时,竟因一陌生面孔的男子的出现而将此事化作没有发生过一般云淡风轻。
梁子乔见通幽门正在离去,又想起这番下山的目的。但适才发生了这样的激斗,也不知当下送上请柬是否合适。不过通幽门远在千里之外,一路赶去定不下五六日的路程,又见这林姓男子似是通幽门中地位崇高之人,竟连双煞也面有敬畏之色,当即便追了上去。
“前辈留步!”
这一声是叫住林澜沧的。林澜沧循声回头,见是一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快步赶来,但见他的服饰,已知是御剑门的了。林澜沧礼貌地一笑,道:“小兄弟有何见教?”
梁子乔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眉宇之间竟能如此惊艳又气宇惊人,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梁少卿,随即便回过神来,从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封红色的信封来,道:“林前辈定是通幽门的高人。半月之后,我御剑门将有一门喜事,还望贵派赏光。这是请柬,还望前辈收下,代为转交给贵派门主。”
林澜沧接过请柬,笑问道:“哦?不知是何喜事?”
梁子乔虽因今日之事对通幽门心生厌恶,不过却对眼前此人莫名生出些亲切感来,解释道:“是我御剑门门主梁天佑的女儿出嫁了。”
林澜沧看了看手中的请柬,道:“好事,好事,在下先行恭喜了!在下早已有所耳闻梁大侠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知是嫁得哪位才子英雄?”
梁子乔道:“是家父的义子,梁少卿。”
林澜沧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一道惊讶一闪而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的微笑,道:“哦,原来是梁二公子。待到吉日,在下定当登门道喜!”语罢,林澜沧拱手作揖,便转身离去了。
梁子乔虽然猜到了天香楼之事很可能事关楚湘琴或者“寒春白雪”,但林澜沧的言行举止,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见到这样一番争斗,梁子乔似乎明白了些关于梁子乔吩咐之事的更深层的含义,但见得满地死伤,不觉打了个寒颤,心道:“那册画卷竟然烫手到这个地步。莫非爹爹这一手嫁女是辅,甩掉那件不祥之物才是主么......”当下便又对递送请柬一事不禁急切了些。但此刻天香楼内羽衣阁弟子伤亡甚重,金枝叶此时也不见了踪影,羽衣阁二使又分别受了伤,梁子乔此刻也只得考虑在此多等待一番了。
“不知梁公子还有何吩咐?”问话的是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姑娘。虽然天香楼内乱作一团,但羽衣阁的门人竟还能如此顾全客人们,这反倒让梁子乔甚是吃惊,便拱手道:“在下求见贵派的金婆婆老前辈,不知能否帮忙通报一下。”
那女子赔笑道:“婆婆要事缠身,恐怕不便见客。”
梁子乔道:“既然如此,不见也无妨。但请务必将此物转交给金婆婆,是在下门中的喜事,在下的妹妹出嫁,还望届时赏光。”语罢递上请帖。
那女子双手接过请帖,道:“那真是恭喜了,小女子一定会转交给婆婆,还请梁公子放心。”
“咳咳......”夏诗诗扶着金枝叶进入了第二层的一间客房,刚刚关上门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夏诗诗急切道:“金婆婆,您怎么了?”
金枝叶的右手不知何时开始便收在袖子中负在身后,直到此时避开了人群才又露了出来。夏诗诗惊讶地发现,方才那位一出手就轻松击退通幽门二使的人此刻竟微微地颤抖着,她的右手上是一盏琉璃灯,但在她摊开手掌的那一刻,这盏琉璃灯盏便如尘埃一般崩溃,碎片沾着血液一片一片掉落下去。金枝叶的脸上不见了和蔼的微笑,此刻竟有几分惊讶和痛苦。
片刻的咳嗽之后,金枝叶不自觉地俯下了半个身子,开始深深地喘息,这般骤变让夏诗诗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不住地轻声唤着“婆婆”、“婆婆”......随后,夏诗诗取来纱布白酒,为金枝叶清理包扎伤口。
金枝叶略显疲惫地扶着椅子的扶手坐下,言谈之中似又缓慢了些:“没想到......没想到时光荏苒,是我老太婆年纪大了?不、不......那个姓林的年纪也不过三旬,内力竟能达到这般高度,为何在武林中的名号没那么响亮呢?”
夏诗诗对林澜沧印象极深,听金枝叶这般一说,道:“婆婆,那个人是通幽门青龙堂的堂主,叫林澜沧。此人行为诡异,很多举动让人费解。”
金枝叶疑惑道:“哦?你倒说来听听,怎么个诡异法?”
夏诗诗心里自去宁江到在御剑门养伤前后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婆婆,先前弟子去江州神风门,初次见得此人,那是他竟将《寒春白雪》的曲谱交予了我,当时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随后弟子便在红霜林中遭遇了伏击,此人又参与了此次伏击,只是以他的功力来看,当时若当真出手,弟子绝非能够活到现在,只是不知道为何......”
金枝叶微微眯起眼睛,道:“青龙堂乃四堂之首,今日此人又手持幽门令号令全派弟子,连双煞似乎也是顾着他的脸色的,足见此人在通幽门的地位非同一般。只是这号人物早能够名冠江湖,为何这么多年来竟如此安静?”
“还有一事,”夏诗诗补充道:“此人对梁少卿似乎颇有关照......”
金枝叶伏在椅把上的手不禁握紧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哦?这般看来,了解梁少卿身世的人,恐怕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啊......”
夏诗诗追问道:“梁少卿真的是楚家的后人?”
金枝叶不禁回想起梁少卿的神情作态,道:“楚澜霜当年育有一儿一女,均是家谱的‘湘’字辈,又以‘寒春白雪’一谱一图之故,取名一琴一墨。这女孩便是琴儿了。但楚门灭门那年,楚湘墨不过襁褓婴儿,当时与楚家关系近的多数也都以为楚湘墨早就不在人世,老身救下琴儿那日也未能找到那个不到周岁的婴儿......”
说到这里,金枝叶不禁一笑,“今日见着那梁少卿,当真是有了不少楚家后代的模样。梁天佑、张古灵二人为了夺神功秘籍也算是绞尽脑汁又背信弃义,这十六年来的做派又似心中抱歉一般,实难揣摩。不过当年的梁天佑却是实实在在一个非常骄傲的人,想必也不会随随便便收个义子。哼,而且这个义子十六年来竟然是头一次下山,我相信他就是楚湘墨......”
夏诗诗想起自认识梁少卿至现在,那个极其要面子又单纯得有点傻的男子,脸颊上竟微微泛起红晕来。在注意到金枝叶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后,又急忙收拾了情绪,随便找来一个话茬儿:“啊,婆婆,如果他真的是楚家后代,难道他真的能够解开关于曲谱和画卷之中的秘密?”
金婆婆这番却微微摇头,道:“江湖中的传闻,有几句能听得来?十六年前,说楚门意要做大,毒霸武林的话也有,说林澜霜已经练成了神功不惧天下的也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琴儿是真正的楚家后人,她武艺双修十余载,这《寒春白雪》的谱子老身早已誊写了一份交予她,也不见她发现什么。老身猜想,这传闻多半也是空穴来风罢了。”
“会不会是师姐......”夏诗诗小声追道。
金枝叶立时明白了夏诗诗要说的话,打断道:“呵,你认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够有多深的心机?”
夏诗诗立时闭嘴,但虽说与楚湘琴相交不算深,这十余年的光阴毕竟同处一个屋檐下,那个女子从不似门中其他女弟子,对胭脂红粉毫无兴趣不谈,甚至是笑容都很少见到。再联系其身世背景,十个有九个会认为她怀恨于胸,至今不能畅怀。
然而又有谁能放下这段天大的仇恨呢?
“婆婆,御剑门的梁大公子在正厅内等候。”门外一女子轻声道。
金枝叶半晌不做声,夏诗诗见她已是双目微闭,便回应道:“今日婆婆累了,门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差人去让梁大公子改日再来吧,就说恕我天香楼照顾不周。”
“是。梁公子还让我转交一份请柬给金婆婆,是关于梁家姑娘出阁的。”
“可知男方是谁?”夏诗诗正欲回答,不料金枝叶竟开口应道。
“回婆婆,是御剑门的梁少卿梁二公子。”门外那女子答道。
金枝叶似忽然来了精神,脸上的表情复杂的说不上是喜是忧来,随后便让夏诗诗将请柬取进来。红色的封子虽然朴实却又不失大气,金色的“囍帖”二字以隶书工整大方地写在纸封正面。金枝叶不禁叹了句:“这帖子倒有几分当年三门鼎立时的风采。”
“这木头要大喜了还与我出门来?”夏诗诗本就对这消息有些敏感,确定男方就是那个少不经事的梁家二少爷,夏诗诗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心酸,但只下一秒便留意到那个小子自去找楚湘琴之后便没再出现过,竟失声叫了声:“啊,梁少卿呢?”
金枝叶明显察觉到了身边这个处了十多年的丫头此刻的失态,问道:“诗诗,在通幽门来闹事时,他有没有牵扯其中?”
“他、他......”夏诗诗一时结巴,当时只顾着眼前,随后又遭遇强敌,实在无闲暇时间想得起顾上这个懵懂少年,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女子此时“他、他、他”地说个不停。
“梁公子无恙。”
金枝叶、夏诗诗循声看去,款步踏入的那个美貌女子正是楚湘琴。楚湘琴回身关上了房门,对着金枝叶行了礼,继续道:“梁公子受了些硬伤,歇息一两个时辰应该就会醒来。”
楚湘琴的语气似乎从来都是如湖中春水一般平静,即便有柳叶落了湖面也只是极缓慢地飘落,甚至连涟漪也不会荡漾来。夏诗诗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子有除了冰雪之外的任何情绪,只觉得这个女子与那个男子天南地北却又有说不尽的相同之处。待楚湘琴的体香飘至面前,夏诗诗才惊醒一般匆匆行礼,唤了声“楚师姐”。
此时的天香楼,恐怕也只仅仅这一间房间平静得如同世外桃源,连微风都不曾飘起,又谈什么情绪?楚湘琴面无表情地面对着金枝叶,一言不发。金枝叶点点头,微笑着对夏诗诗吩咐道:“诗诗,你去大厅里看看哪里还需要些人手吧。今日受伤的人不在少数,我担忧那些年纪过小的弟子们办事不灵光。顺便让外面候着的弟子们都退下吧。”
这是金枝叶惯用的计量,在打发门人弟子时从来不直言直语,都喜欢稍稍绕绕弯子,让话更中听些。夏诗诗毕竟懂事,随后点点头应声下去了。
金枝叶站起身来,似是而非地调整着房间里的灯罩,沉声道:“琴儿,说吧。”
楚湘琴的脸上泛着些因灯而生的红晕,声音却是一片冰蓝:“师父,徒儿想知道关于我弟弟的事情。您知道我说的是谁,请您务必告诉我。”
金枝叶显然觉得楚湘琴这番话不太中听,十六年的光阴过去,楚湘琴的口中仍然只有冰冷冷的“师父”二字,要知道金枝叶早在从火海中救下她之时便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仿佛自己亲生的一般,沉声道:“十六年了,你还是叫我师父,可惜、可悲......”
楚湘琴一言不发,只直直地站着,站着,双目不曾离开眼前这个天天相见却总觉得陌生的女人。金枝叶明白这个女子的偏执,有些话她总憋在胸口,却能吞下这么久。但见这个女子面若寒霜,不知为何,站在面前的女子的美艳、决绝,眼神之中不给人一丝一毫的位置,距离就像天涯海角一般,金枝叶无奈地摇摇头,似是叹息又似喜悦,旁人决计听不出来,“始终放不下,对吗?”
在金枝叶的内心中,楚湘琴的柔情早已随十六年前楚澜霜的倒地而永远地沉没了,她的琴声是天籁也是眼泪,她的歌声是仙音也是谎言。这个世界上,似乎再没有他的亲人一样。或许,真的没有了吧。
金枝叶所问的,是恨。
楚湘琴的眼只是看着金枝叶,声音似寒风凌冽:“不,放下了。”
金枝叶又摇摇头,道:“琴儿,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她的言语只是自欺欺人。放下?谈何容易,那断阳峰上的大火,那惊心动魄的惨叫。而那时的她,年仅三岁,聪颖的她早早能够通晓情理,父母喜不自胜,但那时候也只能够扶着门框静静看着,看着,又无能为力。
楚湘琴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些,迈着缓慢地步子又向金枝叶走得更近了些,声音虽未提高,却直直逼进人心:“师父,如果他真的是墨儿,我要他,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