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城的西北角，新起了八座坟冢。汉白玉的墓碑，楠木建得亭子，花砖砌成的围墙，还有高大威严的门楼。
这是有权势的人家才能修建得墓园。
怀念一个人不一定要这样招摇，怀念一个人当然也不一定非要用钱财来显现，但有时候用这种方式来体现诚意也是对自己的安慰，因为这种墓葬规格可以保存得更长久一些。不管多久，只要是看见得人都会想起里面的死人和埋葬死人的活人，都会不由想起那段久远的故事。
——每个人都喜欢生死之交的故事，每个人都愿意传颂这样的故事，只要有人愿意传颂，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也能永生？
风九疯。
双盗三偷
短刀老胡。
“长剑无双”李存孝。
他们的故事，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的江湖仍然在津津乐道。
每一个墓碑上都有死者详细的生卒年月，重大事件和死因，在顶部，还有他们的石刻像。
石刻像是阿永花重金请有名的画师画好，再由有名地雕刻家吴英刻画而成，形象生动，宛如生前。
那定格的表情，也是他们生前最晴朗的表情——不管此前如何，死后一定留给瞻仰他们的人一个最美好的印象，或许他们在别人的眼里是虚假的，可在他们朋友眼里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正中的墓碑上刻着一只小动物。
“飞狐”东郭逡。
天才大多都是短命的，灵兽也一样，它随阿永从漠北归来后不久的一个正午，突然毫无征兆的死在了他的怀里。
飞狐的离去让阿永独自喝了三个月闷酒。
现在，他还在喝。
坐在这些墓碑前，他还在喝酒。
他本来不太喝酒，可从那以后他喜欢上了喝酒。
一个人喝酒，他喝得不是酒，喝得是寂寞与缅怀。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醉荒冢。
过命的朋友一个个离去，怎能不让他心痛愁肠！
他不想醉的时候，天下没有一个人能让他醉，他想醉的时候，一个不善于喝酒的人都能把他灌醉。
端在手上的一碗酒还没喝完，阿永仰面就倒了下去，剩下的浊酒倒在他的脸上。黑瓷的酒碗从他身上滚落下来，一直滚了五尺远，停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好帮手看着醉倒得阿永，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了那只酒碗，扔到了远处。
酒碗掉落在一块小石头上，碎成了几片。
他架起地上的阿永走出了陵园，放在了外面的马车上，不用好帮手吩咐，车夫就马上催马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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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内宅。
沈老爷依然坐在那张坚固又名贵的椅子上，皱着眉头看着歪倒在躺椅上的阿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下首站着好管家和李三、梅长峰，他们看着酒醉不醒的阿永也在叹气。
小铃心疼地擦拭着阿永脸上的泥灰，埋怨道：“天天喝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好帮手说道：“是呀，天天醉酒让沈家小少爷迟迟不能来到这个世界，这可怎么办。”
小铃脸红了，白了一眼好帮手，嗔道：“就你多嘴。”
好帮手道：“小姐可不要乱说。”
小铃道：“我怎么乱说了？”
好帮手道：“沈家小姐当然在乱说，我明明只有一张嘴，哪来那么多嘴。”
说完他呶了呶嘴，眼里满是笑意。
小铃气急，冲上前去捶打好帮手，嘴里说道：“就你多嘴，就你多嘴。”
好管家乐了，笑着说道：“一个人被说中了心事，总是会掩饰的。”
小铃越加不好意思了，又冲到好管家面前揪他的山羊胡子。
李三叹了口气，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小姐？”
小铃道：“就是嘛。”
李三道：“你们可以这样说阿永嘛。”
小铃顿时笑了：“这个还是可以的。”
沈老爷把目光从阿永脸上收回来，看着小铃说道：“去给他调一碗醒酒汤。”
小铃答应了一声，一路小跑了出去。她刚跑出门，阿永忽然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眨眨眼，看着屋里的人。
好帮手吃惊地看着阿永，道：“你没醉？”
阿永坐端正，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自语道：“该醉的时候醉，该醒的时候醒，醉和醒只在一念之间。”
沈老爷道：“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失望。”
阿永叹道：“不止你失望。”
“你明白就好。”
“连我对自己都很失望。”
沈老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懂这句话的意思，这是阿永在拒绝他的劝告。
好管家上前按着阿永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老爷身体不好，我们这些老家伙精力也大不如前，沈家产业遍及南北，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有人做主，你就是沈家的希望，你若是不能振作起来，就会有人趁机打主意。”
沈老爷道：“江湖凶险，动辄性命相搏，你即将成为沈家当家人，江湖上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搅和进去。”
阿永叹道：“进了江湖，有些事情由不得你自己。”
沈老爷道：“以前或许是，但以后要渐渐疏远他们，时间长了，江湖上也就会忘了你的存在。”
阿永道：“他们可以忘了我，我又怎么能忘了他们。”
好管家当然明白阿永说得是什么，他说道：“有些人当然不能忘记，可你总不能只记着死人而忽略活人，沈家需要你，我们更需要你。”
阿永捧着自己的脸慢慢地揉搓，沉默不语。
门被轻轻推开了，小铃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看着萎靡不振的阿永，轻声说道：“老爷，喝碗汤提提神吧。”
阿永抬起头看着满眼关切的小铃，接过碗突然大笑起来，让碗里的汤撒了一地。
小铃莫名奇妙，道：“你笑什么，”
阿永指着自己，笑道：“我，老爷？”
小铃郑重说道：“在有人的场合，嫁人的姑娘不都这样称呼自己的夫君吗？”
阿永喃喃说道：“是呀，我现在是沈家少老爷了。”
虽然他当初出于目的来到沈府招亲，可现在，不管他喜不喜欢这个女子，他都会好好对待她。当然，相比于万禾姑娘的美丽风情，小铃自是不及，但他还是很喜欢小铃的温柔和多情，他也坚信自己会照顾她一辈子。
阿永温柔地看着小铃，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放心，我很快就会整理好心情，你先出去吧。”
小铃不解，道：“你让我出去干什么？”
阿永道：“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讨，你要听吗？”
小铃想听，但沈老爷一定不会让她参与，因为有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不免忧虑，所以她只能先出去。
阿永知道，如果没有重大的事情需要他解决，沈老爷是不会让他躺在这儿等着他酒醒的。
到底是什么大事，让沈老爷这样迫不及待？阿永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因为这个阵势显然早有安排。
“一个时辰以前，沈府接待了两位客人。”
阿永看着沈老爷在听，说道：“找麻烦的客人？”
沈老爷叹了口气，道：“天大的麻烦。”
天有多大，麻烦就有多大，这就是最大的麻烦，没有之一。
沈老爷道：“他们送来了重礼，但只是闲聊了几句就走了。”
阿永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重点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要我把你得到的宝物送到他们府上观赏一番。”
阿永神情震动，道：“六国之宝？”
沈老爷又叹了一口，道：“不错。”
阿永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其实这句话他根本只是说说，因为他知道，尽管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可是看见他永南山这样风光，声名如此之盛，知情的人只需要给有觊觎之心的人透点风声，他的麻烦就会不断。
他的确头疼这六件宝物，这东西太烫手，太招人妒忌了，因为心情低落，还没有想到好的处理方法，麻烦就来了。
所谓的观赏，那就是**裸地打劫，因为没有人能出得起宝物的价钱。
阿永问道：“什么人的胃口这么大？”
好管家道：“府台和巡抚。”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沈老爷道：“还能怎么样，这样的奇珍异宝，若是献给朝廷，当然是他们升官发财的最佳途径。”
阿永道：“若是他们不献给朝廷，自己独吞了怎么办？”
沈老爷暗自点点头，这才是关键点。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若是献给了朝廷，至少我们没有了麻烦，可若是他们占为己有，秘不示人，知道的人还以为宝物还在我们手里，以后不管我们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更要命的是，不管东西给了谁，得到的人也绝不会声张，我们也绝不能说给别人听。”
阿永道：“我们送不送人，都会有无休无止的麻烦。”
好管家也叹气道：“这个死结会让沈家万劫不复。不管是谁得到这种稀世之宝，只要他让第二个人知道，今生都不会安宁，甚至，若是他只沾过一次手，也一样是祸患。”
好管家说完，深深看了一眼阿永。
的确，所有得到宝物的人自以为无人知晓，可阿永还不是一件件找了出来，这世上，能称为秘密的秘密就绝不是秘密。
沈老爷沉着脸，说道：“还有麻烦中的麻烦。”
阿永道：“这么复杂？”
“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沈老爷说道，“现在，府台大人和巡抚大人先后讨要，不管给谁，沈家日后都有无穷无尽的灾难，直到家破人亡。”
天有多大，麻烦有多大，这麻烦已经把沈家推到了悬崖边上。
若是给了府台大人，必遭巡抚大人的怨恨，随便一个借口就能让沈家破落；若是给了巡抚大人，府台大人一样不会罢休，沈家和官府的生意必将中断不说，他们一样可以用任意一个借口把沈家连根拔起。
在重大的利益驱使下，任何一方都绝不可能放过沈家，他们各自会利用权势逼迫沈家就范，陷沈家于水火之中。这还是官府，那些江湖上的巨盗早已盯紧了沈府，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趁机掠夺。
凭阿永的武功和江湖上的声望，虽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背地里的算计也是防不胜防。
不管是沈家如何的财势雄厚，不管阿永如何的聪明机智，可对于这件事，似乎再多的钱财，再厉害的武功都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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