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了吴语。”李岚对罗英说道：“更准确地说，那具不受我控制的身体，是吴语。”她不仅看到了吴语，还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那个影子远远落后在更衣室门口，从镜子里也只能看得见半边身体。
她还从未那么抓狂过，想要扭头却无论如何也转动不了脖子，但郭远留的动作就很流畅，他扭住了“吴语”的手腕之后并没有停顿，又一伸手捂住了嘴，把她从镜子前掰了个90度，刚好可以直面那个陌生影子。
“用狂喜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李岚斟酌着用词，说道：“那一刻觉得纠结了很久的谜团终于要揭底了，同时又生怕是错觉，十分忐忑。再来就是不知道郭远留要干什么，处在那种环境下觉得有些害怕。”
她对罗英说着这些，眼睛却在望着远方，黑夜之中的荒原上，月光下那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已经显出了轮廓，一些外形看上去基本可以属于长方体的物体。
“可是，”李岚双眼平视着前方，似乎一边在回忆着那些景象：“就在我即将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眼前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我没有身在健身房，甚至没有在双子塔，我身处郭远留公寓的书房里，连大门都没有迈出去。”
那时的她还在下意识地望向梦里那个陌生人的方向……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但很快她清醒过来，这里根本没有水兰给她的存储卡。并不是说这张卡被人拿走了或怎样，而是根本就没有“水兰给过一张卡”这件事情。
“我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白日做梦，而且还是坐在书桌前的时候。”李岚对罗英说：“我接受梦境会‘不符合现实逻辑’这个事实，但梦中的内容，往往是意识或潜意识的映射。”
罗英不由得微笑起来，问道：“你会看弗洛伊德的书吗？”
李岚微愣了愣，摇头答道：“没有，只是大学选修课的课程里零星有一些这方面的内容。”说完她停了一会儿，明白对方清楚她表达的意思，这样就简单多了，于是接着说：“那个梦里应该还有很多内容，但除了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些，其他的部分都想不起来了。如果把‘水兰给的存储卡’视为她留下的某种东西，或者某种信号，我的潜意识竟然会把这件东西和吴语，郭远留，还有一个感觉熟悉却陌生的人在一个特定环境下串联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罗英点点头，似乎认同她的观点，却问：“所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李岚想了一会儿，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第二天我就去公司堵吴语。既然她能出现在我梦里，说不定是因为某个细节，让我的潜意识认为吴语知道什么。虽然我并没有证据，但我希望她真的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罗英问道：“结果呢？”很显然没有结果，如果真的有，如果吴语真的知道连李岚自己都不知道的情节，事情就不会搞到今天这么复杂。
“那之后吴语彻底疯了。”她眨眨眼，冷淡地说道：“我听王栋说，她的主治大夫认为她可能再也不会好了。”
这就和他在贺涵哪里听到的结论有些不同，至少在他们刚刚见到吴语的最初几分钟里，贺涵的判断是只要吴语不受到进一步的刺激，她是有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虽然忘记整件事情谈不上完全治愈，但站在医生的角度，也算是有效治疗，从贺涵写的病历里也能读出这样的意思来。
但王栋却说她无法治愈。
罗英便问她：“我听说吴语出事之后有些不太正常，在你去堵她之后彻底发疯，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她以自己的招牌动作捋了捋头发，对罗英说道：“你看看我，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虽然当时还处在改造期，但我并没有变成怪物，也不会吃人。就算她认出了我，不管她觉得我借尸还魂，还是不死僵尸，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可怕的？对正常人而言，就算第一眼吓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想要弄清‘怎么回事’，才是正常吧？”她想了想，又说：“但吴语的情况，就好像是有个开关给掰了一下，从正常过渡到精神崩溃只用了几分钟时间。我和吴语打交道虽然不久，也有一年多，我不认为她是一个简单受刺激就会发疯的人。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发疯，直到某天我突然被困在这里。”
吴语发疯之后被送进了精神卫生中心，那之后她的日子照过，但郭远留偶尔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还能干什么？给贵公司打工，调试《仲夏的杀意》，行不行？
但王栋却说她有时候会变得不太正常，希望她可以抽时间见见心理医生。
见就见，只要不是她花钱就行。李岚当时就是这么答应的。
一开始是咨询的模式，心理医生出诊，到郭远留的公寓来给她做“心理辅导”。理由是“水兰”由于好友“李岚”猝然离世，又是那种惨烈的方式，当时受了刺激导致记忆丧失，更是在外流浪了半年之久，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而种下了病根，云云。
但“治疗”的过程可以说是非常的不顺利。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所谓的精神问题，一般和医生在交流的时候，她也或多或少地向他们暗示这一点。可是诊断结论竟然可以如此相悖。有些医生对她的评估是“完全正常”，而另一些则建议她需要入院治疗，诊断结论是“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真可笑。虽然她坚决否认这一点，但又有那个精神病患会觉得自己真的生病了呢？又或者说，只是在病发之时，才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病？
那些医生们说：大部分患者在病情抑制期应该可以认知到自己生病的事实。
李岚完全认知不到。
然后他们又说：完全的人格障碍有可能无法得知其他人格的存在。
李岚当然是不相信的，即便他们录下了和那个人格的对话，她也总觉得他们在撒谎。
罗英安静地问：“他们目的是什么呢？”
李岚轻轻叹息一声，答道：“我自认为他们没有理由欺骗我，除非他们能因此从郭远留那里得到好处。”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一件事，是那个人格自称是“水兰”。
水兰。
……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给你。
忽然之间觉得有些恐怖，就像《迷神》里那个寡妇，因为思念亡夫而请求阴阳师招魂，亡灵受到召唤，千里迢迢从死灵城启程返回人间之时，妻子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开门。
仔细回想水兰坠楼之后郭远留的种种行为，仿佛她被一步一步引向深渊，又或者是早就身在其中。
他想要做什么？让水兰通过她的身体，借尸还魂？
耳后的毛发都因为这样的想法瞬间乍了起来，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因而，她确信自己需要更进一步检查，或者说，独立正规的第三方机构的公开正式的鉴定。
独立的第三方机构，也就是C市精神卫生中心了，之前罗英猜测吴语曾在那里见到李岚，便问：“你见到吴语了么？”
当然见到了，不光见到了，吴语还差点把她掐死了。
“现在想起来都会有些后怕，”李岚说道：“一个细细小小的小姑娘，力气竟变得那么大了。”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她接着说：“检查的结论和之前的医师们给出的一样。但差点被吴语掐死之后，我忽然就不纠结了，活着未必就比死了更好，就算被借尸还魂又怎么样。”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活着就还有机会。”
被困在这里，就在见到吴语后不多久。
吴语一边高喊着：“你是鬼！是你害我！我要掐死你！”一边狠狠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幕，让她连着几天夜不能寐，即便睡着了，也很快从噩梦中惊醒，最难熬的是半夜惊醒后的时间，龙腾大厦一整个顶层的公寓里只有她一个活人，每一扇房门都像是黑暗张着一张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把她吸进去。
她的“多重人格障碍”并没有好转，反而有越来越多的时间被她所不知道的人格占据，她曾试图和那个人格沟通，但没有收到回应，那种记忆不时断档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旧历冬至，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
那天晚上她照例在半夜从噩梦里惊醒……更准确地说，是在寒风里被冻醒的。
梦的内容本身并不恐怖，身在其中，甚至还觉得挺温馨，不知何时就演变成水兰领着她上到了双子塔顶。只是这一次，纵身一跃的是她……
随后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龙腾大厦顶层的平台上，护栏检测到生命体接近，正在拼命发出刺耳的警示声，惊恐之余她死命跑回公寓，不多久就有物业的人过来询问情况，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是否需要帮助？当然需要，她现在最需要找个有活人的地方呆着。
但是打开门之后，她看到的不是大厦物业的值班人员，甚至也不是大厦里熟悉的走廊。眼前的这条走廊是双子塔里面那种，由色温超过7000k的日光LED照出的满是塑料感的一条走廊。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没什么特殊，门上淡青色的油漆长期暴露在空气中而老化变脆，尤其边缘处，油漆覆盖层翻卷起来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的木质底色。她讶异于自己的视力竟变得如此锐利，距离有50米，都能够看清楚这些细节。
表面上看来，似乎有的选，她可以选择退回去，假装没看到门外奇怪的走廊，假装自己还在做梦，但既然有些事情怎么样都躲不掉，还不如干脆硬刚。
她站在那里，紧盯着油漆斑驳的木门，不知过去了多久，果然从门后探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那个小人儿已经长到五岁幼儿的大小，她脸上满是污渍，但是神情欢快地对着李岚咧嘴一笑，然后缩回脑袋，门又碰的一声关上了，并且以肉眼可见的变化速度，在空气中渐渐淡化了轮廓。
连鞋都没顾上穿，百米冲刺一般速度奔了过去。
“人的思维难免有些固化，看到门，大都直觉地认为后面有另外一条走廊，或者一个房间，或是一堵墙。更何况我当时就看着那个东西探头出来嘲笑我，真是头脑一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但那扇门后什么都没有，我推开了门，往前一扑就直直掉了下去。”
她从半空掉落到一个池塘里，感觉并不好，自由落体让内脏都浪荡起来，在体内乱窜。池塘里的水冰冰凉凉的，掉进去的瞬间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水和重力场的物理特性模拟得非常好，但那个场景得绘制就很拙劣，简陋到可以拿来对标儿童水彩画。”
白色为底，横跨所有色相和色阶，用到了几乎色谱里所有的组合。棉花糖一样的云朵从上到下铺满在整个空间，包括地面，时不时有色彩斑斓的独角兽穿行其中，杂乱放置的彩虹横跨在云朵上，外形奇特的生物在大片大片的棉花糖之中随意游荡跑动。
特别卡通梦幻的场景，各种元素胡乱堆砌且没有丝毫逻辑可言，连开发给婴幼儿的节目都不会这么设置。
从水里站起的那一刻，她无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水面一直在动，影像很碎，还是倒映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影像，那是一个五岁大小孩子，一个小女孩儿。
还有一条红鲤鱼，它张着嘴，鼓起眼睛在水里游来游去，像一朵红色的云。
罗英将手伸进裤兜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个罗盘。
李岚就是从那时起被困在了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寻找出口。
这个世界的规律性相当弱，当它能稳定下来的时候，会有规律可循，但只要轻微的一个扰动，就能让世界重新陷入一场混乱。处在稳定期时，那些月亮是最好的指征，如果它要从一个面翻到另外一个面，月相就会发生变化，每六个月相一个轮回，在月相发生变化的时候，就要尽快转移到下一个月相的普照范围去。若不幸没能及时转移，就会被困在黑暗里，直到月相转回到被困之前的那个状态。
那种黑，不是没有月光的黑夜，也不是没有灯光的房间。那种黑，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黑，什么都没有，冰凉，且寂寞。没有光，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物质，什么都没有的绝望。
“如果死亡之后意识仍能存在，那种绝望也不过如此吧。”李岚眨眨眼，终于停下了脚步。
荒原上的风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夜雾，猩红色的月光下，之前在地平线上的那些小黑点终于显现出了它们的真实面貌，那是一排排林立的衣柜。形式各异的衣柜，巴洛克风格的，洛可可风格的，古华夏明清风格的，近现代极简风的，新的、旧的、华丽的、简陋的、气质典雅的、画风辣眼的……就仿佛是把世界上所有的衣柜都集中到了这里，用尺子小心地画出了纵横的基准线，然后把它们整齐地向外排出去。
“这个……”罗英只说了两个字，却又住了口，这世上，哪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奇怪。
李岚也似乎并不打算向他解释衣柜的事，只是站住后，随口说了句：“歇会儿吧，这一片林子并不能走出去。”
罗英正在犹豫要不要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人声，那人声在问：
“有人吗？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