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碧波荡漾。
大好晴天。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
读书声，花鸟声，虫鸣声，还有隐隐的谈笑声从小楼窗间传来，夹杂着一股草药的气味，苦涩芬芳。
这里是离恨观。
“好无聊啊。”
莫问伏在桌上，一身略旧的运动服与整个道观显得格格不入，一手捧着厚厚的道家典籍翻，另一只手的食指不停敲打桌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善贱为什么还不扒？善抱为什么还不脱？古人还真是能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克己’？”
当然，这一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桌子另一边是个青衫道士，三十多岁模样，正守在一口火炉旁煎药。
道士长相十分英俊，三十多岁，有着一种迷人的成熟和与世无争的淡然，如果不是下巴处那一颗黝黑的长着一根长毛的媒婆痣，至少能打个九十五分。
他将一碗汤药端到莫问面前，笑呵呵道：“好了师弟，喝吧。这是最后一幅药了。”
莫问眼前一亮，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喝下。
“味道还不错，这次又是什么毒？”
“常青毒。”道士摇着手中的羽扇，将炉火熄灭，说道：“有没有感觉到胃中忽冷忽热？”
莫问仔细感受了一番，点头道：“确实有一些。”
喝下毒药之后，他就感觉胃里面有些异样，一会儿莫名的鼓胀，隐隐有想呕吐的感觉，一会儿又觉得十分麻痒，像是被一层薄冰包裹。
不过既然是毒，有一些异样也是正常的。如果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他反而要担心了。
“这就对了。水火交替，相生相抑。此是为兄前几年所调制的一种新毒，虽然还是无药可解，但这一热一寒相互压制，并不会对你产生生命威胁，也就是说，你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了。”
道士笑着问道:“十几年了吧？”
“是啊，十五年了。”莫问的眼神有些恍惚。
自从七岁那一年逃到这离恨观，为了活命，他只能将自己的身体，交给眼前这个已经变成自己师兄的道士折腾。
道士不会用药，只会用毒。所以治疗的方式便是------
以毒攻毒。
“不过，这一热一寒偶尔会发作一阵，可能会影响到你原本的脾性。也就是说，火毒发作时，你会忍不住变的暴躁，寒毒发作时，你又会变的冷漠。”顿了顿，道士还是出言提醒道。
“管他呢。这条烂命丢不了就行。”
莫问随意的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典籍扔到一旁。
看到莫问将道家典籍丢到一旁，又从桌底取出一部佛家的典籍开始翻阅，道士不由得苦笑道：“小师弟，我知道你跟弥陀寺的那群和尚关系好，所以我也并不反对你阅读佛家经典，可是，一心多用总归不是好事——这佛与道，你到底信奉哪家？”
这么多年来，道士最大的愿望便是让师弟同他一起供奉三清，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自己用什么办法，都始终无法影响到这个师弟的心性。
“师兄，这些我都不信。”莫问笑着摇头。
书是人写的，与神佛有个鸟毛的关系。为什么要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道士苦笑着摇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道这个小师弟，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师兄，道家讲自由随性，你既然信封道家，为什么非要有所强求？”莫问指了指面前的《地藏菩萨本愿经》，道：“我不信神与佛，可我却相信道与理。不管是佛还是道，又或者儒、法、墨、杂------只要说的有道理，我就能接受。”
这么多年来，因为身体原因，莫问一直都呆在道观中被师兄试毒，百般无聊中便开始读起这里所收纳的道家典籍。
可能是性格使然，莫问从来都无法真正沉下心来专研一道，而是喜欢将各家各派的圣典放在一起对比，十几年下来，虽不能说样样精，但也称得上样样通了。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为兄落了俗套。”道士闻言，眼中苦意更浓。
哐----
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摇摇晃晃走进一个中年和尚，一手抱着硕大的酒坛，另一只手抓着吃掉一半的烧鸡。
一身僧袍上沾满了油渍，胸前挂的佛珠也少了大半，双眼迷醉，似乎刚刚饮下不少烈酒。
不得不说，酒肉与和尚的组合，真是有种莫大的视觉冲击力。
“真是稀客！”道士的脸上挂起一抹冷笑，看向和尚的眼神如刀般锋利。
酒肉和尚哼了一声，醉醺醺道：“你以为洒家愿意来你这破地方？”
和尚将沾满油腥的大手指向殿上供奉的无量天尊，闷声说道：“若是将这狗屁的天尊换成寿佛，洒家倒是会诚心拜上一拜！”
“你——”道士怒目视之，拍案而起，下巴处那颗黑痣隐隐变红。
莫问知道那是师兄发怒的前兆。
这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教信徒，如今被和尚说成狗屁，也算是触了他的逆鳞。不过，极好的修养还是让他暂时压住了怒意，问道：“有什么事情赶快说，说完赶快滚蛋——”
“洒家不是来找你的，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和尚仍旧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两人向来看对方不顺眼，和尚骂道士虚伪，道士骂和尚粗鲁，也曾数次大打出手，都知道彼此的深浅。若真是当场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是个未知数。
“你——”道士气的吹胡子瞪眼，如果不是因为三清大殿不可动武，他非要跑过去掐死这混蛋。
这离恨观里只有两个人，和尚不是来找他，自然就是来找莫问了。
道士冷哼一声，又看了莫问一眼，而后拂袖转身，自顾往内堂里走去。
“明觉大哥，什么事儿？让明善明心他们过来传话就罢了，何必自己过来？”莫问笑嘻嘻走过去。师兄拂袖离开之后，他说话也就随意了许多。
虽然酒肉和尚与自己师兄不和，但是却与莫问走的很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莫问吃不惯清淡的斋饭，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基本上每天都会找和尚讨肉吃。
当然，是用一种死皮赖脸的方式。
酒肉和尚见莫问从来不穿道袍，也从来不满口道义，所以也并不抵触莫问。这一来二去，随着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两人倒成了极好的朋友。
“两件事。”和尚将酒坛子撇到一旁，笑眯眯道：“第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奶奶的，洒家终于要解脱了，这次过来，是给你告别的。”
“怎么，那个老秃驴肯放你出山了？”莫问也眯起眼睛笑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酒肉和尚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么多年下来，方圆几十里内凡是能吃的活物快被他俩吃光了，如果再不出去，和尚就只能老老实实吃素了。
以和尚这种无肉不欢的性子，每天吃斋可能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入他娘的红尘，那老秃驴也不知道范了什么病，让洒家出去度缘——度他娘的缘啊！”和尚拍了拍光溜溜的脑袋，闷声闷气的说道。
度缘，便是度化有缘人。也就是说劝人行善，皈依佛门。
‘佛度有缘人’说的便是这个。
莫问听完，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让酒肉和尚出去度人？难道弥陀寺那个老秃驴真的已经老糊涂了？
听说那个秃驴年纪不小了，却还占着寺院主持的位子不放------莫问心想，平日里看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没想到却这么贪慕权势，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
嗯。一定是这样。
“不过大哥你也总算脱离了苦海，这一去，便是龙归大海，凤翔九天，佛光必将普照众生，世人皆将脱离苦难------恭喜恭喜！”莫问拍起马屁来脸不红气不喘，口水横飞三千尺。
哐当------
躲在内堂门侧偷听的道士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栽在地上。
“少拍马屁。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好事，我一年度不了人，就在外面呆一年，十年度不了人，就在外面呆上十年，最好一辈子都度不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贼贼一笑，眼中闪烁着一股相惜之意------怎么看都觉得很贱。
“另一件事。”和尚正了正色，面容变严肃起来，说道：“有人托来一封信。给你的。”
莫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心头却在沉思。
“她知道你以前的名字。”和尚继续说道，将一个折叠好的信封塞到了莫问的手里。
随后压低了声音，伏在莫问耳边说道：“兄弟，这件事情你最好处理一下。这几天一直有陌生人在寺院周围徘徊，十分鬼祟，大哥我虽然我不喜欢那个老秃驴，但也不希望寺院出了什么乱子。”
和尚说完，重重拍了拍莫问的膀子，算是做最后的告别。
莫问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字条，无声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归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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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道观后山。
菁菁绿草，野花遍地，莫问坐靠在一颗老梧桐下，手里仍旧捏着那张纸条，眼神有些混沌，有些迷茫。
这里曾经是莫问最喜欢的地方。十几年前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经常独自一人爬上山，躺在这里的草地上看星星，回想着往事。
他以为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忘却，可是，时间真的能够打败一切------
他忘了，也看的淡了，反正该发生的也都已经发生了，忘不掉又能改变什么？
自己不是三清佛祖，没那么多信徒愿意为自己卖命。
莫问觉得这里很好，有一年才能祭拜一次的变态师傅，有相依为命的道士师兄，还有亦兄亦友的酒肉和尚，还有明善明心这几个兔崽子。
衣食无忧，挚友为伴，平静而淡雅——这不一直都是自己所向往的生活么。
直到崖上另外两个人的到来，莫问才收回了思绪。
两个女人。
一个年轻美丽，身材高挑，另一个两鬓斑白，身材有些臃肿。
一个推着轮椅，另一个坐在轮椅上。
一个睁着眼睛却面无表情，另一个却戴着一副眼罩，看不清面容，安静地靠在椅背上。
推着轮椅的女人漂亮至极，一头黑色短碎发，皮肤白皙如玉，一身紧身的白色职业套装，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脸上并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有淡淡的粉底与唇彩，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影响女人的气场。
她的眼睛没有眸光，没有焦距，瞳孔涣散，像是一潭死水，你无法看出她在想什么，可她的眼睛却能够让你深陷进去。
“一朵冷艳的白玫瑰------还是带着刺过来的。”莫问在一瞬间做出了判断，可是他现在却无心赏花。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莫问还是发现了对方眼中那一丝晦涩的戏谑与讽刺。
没由来的，莫问心里生出一股敌意。
“她想扎我。”
这下莫问可受不了了，既然对方这么嚣张，自己肯定要反击过去的，要不然可就亏大了。
于是，莫问再也不约束自己的视线，将它化成了一柄利剑，冲破了无数氧气、水蒸气、二氧化碳的阻拦，最后终于深深的刺进了女人胸口处的一条沟壑之中------
“把眼睛拿开！”女人皱起了眉头。这种反击还是很有效果的。
“呃。太深了，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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